臘月二十八晚上，吳佳山請四位副職吃涮火鍋。

其實每年的年終歲尾，吳佳山局長都要請這樣一次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這四個家伙鞍前馬后都沒少操勞，單獨和他們喝一壺，是一個起落，也算是對大家的一個感謝，每年這時候大家都很隨意也很熱鬧。而這次卻喝得很不是滋味。

上午，組織部張副部長突然來到局里，召開了全體干部大會。會上宣讀了市委的任免文件，在免去吳佳山局長的同時，任命煤運公司的劉經(jīng)理為該局局長。按照程序該表揚的表揚，該介紹的介紹，該要求的要求，該表態(tài)的表態(tài)后，張副部長說是有其它事情，散了會連飯都沒吃，就開路了。

盡管全局上下都知道，過了春節(jié)吳佳山就滿六十周歲，在局長這個位置上沒幾天蹦跶頭了，可大家還是感到這事來得突然。如同一個百歲老人去世一樣，明知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規(guī)律，明知是熟透了的瓜要落把的，但突然停止了呼吸，誰也一時接受不了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更主要的是從理論上和政策上講，不滿六十叫做提前退休。若是按照自然規(guī)律看，老吳這次退休熟是熟了落是落了，但不是自然落下的，仍然屬于人為的扭切。為此，大家議論紛紛，有為吳佳山叫屈的，有為本單位喊冤的。憑什么在臨年畢節(jié)的時候給吳局長一個頂心錘！憑什么這個局長就不能在本單位中產(chǎn)生！人們偷偷地義憤填膺。

其實，這次干部任免，最最不能理解的是局里的幾個副職，趙副局長錢副局長孫副局長和李副局長。早在年初，這四位就開始有了想法，大家眼巴巴地等著年底盼著過年，掰著指頭一天天熬日子，都希望在吳局退休后轉(zhuǎn)正。實實在在講，他們論年齡講水平看實績，都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哪一個接班都不出意外。趙副局長善于統(tǒng)攬全局，錢副局長勇于創(chuàng)新突破，孫副局長長于求真務(wù)實，李副局長敢于克難解危。局里從上至下都知道，吳局長任職六年，之所以能上上下下玩得滴溜溜轉(zhuǎn)，某種程度上靠的就是這四位副職。大家說，老吳用人用得好，這四個副職轎子也抬得好。大家還說，這四位副局就是吳局長手下的四大金剛。

按理說吳局長在市里所有的局長中最吃得開，任職三年時就傳言要提升，四年時曾被上級組織部門考查，以后的兩年中，雖然年齡早超了提拔線，可時不時地還是傳出要上的小道消息。真是不可思議，不知問題出在哪里，六年來那層窗戶紙就是捅不破。

人們常說，一個槽拴不住兩個叫驢。論脾氣，趙錢孫李都不是什么善茬，而吳佳山卻能把四頭叫驢拴在一起，這不能不說是老吳的過人之處。老吳經(jīng)常在大會小會上講：“一個單位能不能出干部，工作要上去是一方面，關(guān)系能不能疏通最重要，但是，搞好團結(jié)也很關(guān)鍵。”他常常把單位比作一個家庭，家和才能萬事興。他還經(jīng)常告誡大家，窩里斗的最大問題就是兩敗俱傷。當(dāng)然，吳局長也有自己的殺手锏，據(jù)說省委組織部里有人，有人說某副部長是他的表舅，也有人說是他親舅舅。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有沒有這層關(guān)系，其實誰也不知道，吳局長守口如瓶。

會后，四大金剛不約而同地攢在了一起。

趙副局長說：“老吳這是怎么搞的，連個陣地也守不住。”

錢副局長說：“市里也是，殺了老子過大年，何忍心腸！”

孫副局長說：“平時看上去挺有哈數(shù)，關(guān)鍵時刻尿了一個屁。”

李副局長說：“他媽的，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這工作還有啥干頭。”

從來不發(fā)牢騷的副局長們，湊在一起發(fā)泄著心中的怒氣。也難怪，四個人辛辛苦苦奮斗了六年，眼看著東方升起了啟明星，太陽就要出來的時候，“哽嚓嚓”響了一個炸雷，把大家自認(rèn)為光輝燦爛的前程，一下子炸的不見了蹤影，心里能舒服嗎？趙副局長笑著調(diào)侃了一句，他說：“本來看著是一塊肥嘟嚕的肉，結(jié)果一口下去卻是一個豬尿泡！”四個人關(guān)起門來你一言我一語地犯著自由主義。六年來他們一直摽著勁干工作，看上去齊心協(xié)力，實際上誰也不服誰。六年中他們也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四個人齊唰唰地尿在一個壺里。

吳佳山一直喜歡涮火鍋，喜好熱熱乎乎那一口，也喜歡那種涮來涮去的感覺。涮火鍋好，好就好在喜歡吃肥涮肥，喜歡吃瘦涮瘦。而吃大餐呢？就有許多不成文的規(guī)矩，筷子頭的頻率不能太快了，手不能伸的太長了，愛吃的不敢多吃，不愛吃的也要嘗嘗，否則別人會說你不講究，會說你沒出息，會影響自己的形象。和上級在一起不隨便，和下級在一起也拘束。涮火鍋就沒這些麻煩，可以任意地挑肥揀瘦，小料可以自己選，麻醬香油海鮮菌類清湯，想選什么選什么，而且還可以自己調(diào)制，想咸了咸好淡了淡，蔥沫蒜沫姜沫香菜韭菜花醬豆腐臭豆腐，愿意怎么攪和就怎么攪和。更主要的是，每人一個小鍋子，那就是一人一個小天地，有了自己的平臺，想怎么涮就怎么涮，愛怎么涮就怎么涮，我的地盤永遠(yuǎn)我做主！

接到吳佳山的邀請后，四位副局長都很痛快地答應(yīng)了。大家不愉快是不愉快，失落也是不可避免的，但這事明顯著與吳局沒關(guān)系。春節(jié)前免職是多么地不近人情，誰不明白當(dāng)官的就盼著過大年呢？趙副局長想：為了讓自己接班，佳山局長還是出了很大力的，老吳幾次關(guān)起門告訴自己，趕快熟悉全局情況啊，免得轉(zhuǎn)正了抓瞎！錢副局長想：老吳對自己真好，幾次市里考察干部推薦正處都沒忘記自己，真是個好老哥！孫副局長想：老吳退是退了，這個人還是很夠意思，特別是在自己的提拔問題上，曾親自跑到省里幫著活動，這份人情咱一輩子也不能忘！李副局長想：吳佳山吳局真是個好人，他甚至對自己講，只要咱能接班，他提前退下來也愿意。好人不長壽啊，王八水蛋活千年！

四個人懷著一顆感恩之心，晚上六點都準(zhǔn)時到位。大家都希望趁著這個機會安慰一下吳佳山，陪著老吳好好喝幾杯。當(dāng)然也可以無拘無束地發(fā)牢騷，借著酒勁操幾回祖宗。

吳局長早早就等在了“醉八仙的醉逍遙”里，每年和四大金剛小聚，都在這個小包間。他特別欣賞包間里的那個大葫蘆，以及葫蘆后邊掛的那幅字：葫蘆小乾坤，人生大舞臺。四大金剛幾乎是同時進來的，從來都是滿面春風(fēng)的他們，今天呢？進來一個灰頭土臉，再來一個垂頭喪氣。吳佳山哈哈一笑說：“哥幾個，這是怎么啦大過年的？”

趙副局長說：“唉，大過年的別人山珍海味地吃著，咱們端上的卻是一鍋大燴菜。”

錢副局長說：“燴了我們四個也還罷了，局長你這，你怎么……”

孫副局長說：“眼看著果子成熟了，卻被別人摘了去，這事擱誰頭上也好受不了。”

李副局長說：“死個逑朝天也算，不明不白的就做了刀下鬼，冤枉不？”

“啊呀，你們都還年輕，以后機會有的是，牢騷傷身，牢騷傷身呀，來來來，別一個個愁眉苦臉的，點菜喝酒。”吳佳山說著喊進了服務(wù)員，開始點鍋底并調(diào)制各自的小料。“醉八仙”最大的好處就是隨便，幾十種鍋底幾十種小料原料，客人可以依據(jù)自己的口味愛好，做出各種各樣的選擇。甚至不滿意可以倒掉重來。可是，今天吳佳山卻一改常態(tài)，固執(zhí)地為每個人點了一個甲魚土豆雞蛋鍋底。趙副局長笑著說：“局長真還要來個一鍋燴呀？”吳局長微笑著說：“重要的是燴出來是一鍋香噴噴的大餐。再說，里邊不是還有兩種蛋嗎？山藥蛋和雞蛋，我希望我滾蛋滾得美美的，別給大家?guī)硗纯唷?rdquo;四個人被老吳的調(diào)侃逗樂了。李副局長說：“要不咱來盤餃子？”吳佳山說：“哈哈，滾蛋的餃子團圓面。這就對了，喝酒嘛，就要喝個高興勁。”大家都笑了，但笑得有點勉強。

四個人邊配制小料，邊點了一些其它的菜肉，末了趙副局長真的點了一盤餃子。菜點的五花八門，小料也配制得各有特色。吳佳山要了一盤牛眼肉，一盤牛肚，一盤牛鞭，小料以麻醬為主，倒了一大股辣椒油，來了兩小勺醋，然后就一下一下地攪著。趙副局長要的全是菜，有豆苗茼蒿油麥菜最后還要了幾顆大蔥，小料盡管也是麻醬，但卻配以蔥花蒜沫姜片韭菜花和醬豆腐。錢副局長要的是兩盤骨髓，另加一盤羊?qū)?，小料配制的是海鮮料，奇怪的是這家伙最后倒進了一大股辣椒油一大股醬油。老李說：“你這家伙可不能當(dāng)主官，心黑手辣敲起骨髓來不得了啊。”五個人又是一陣笑。孫副局長要的是羊尾，李副局長要的卻是菌類。小料嘛，一個是純辣椒油，另一個是臭豆腐湯。錢副局長攪動著自己的小料碗說：“酸甜苦辣還不夠，外加一個臭豆腐。”在調(diào)制調(diào)侃中，四個人漸漸地把氣氛融洽了些，本來嘛，是為老局長開心的，先把自己腌制在苦水里，那還喝得什么酒，開得什么心。

吳佳山帶了一壇八斤裝六十度的原漿酒，服務(wù)員剛把壇蓋擰開，就散發(fā)出一股清香，滿房可屋的香。老吳把服務(wù)員支開，親自給每人斟滿一杯說：“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咱們哥五個在一起滾沾了六年，今天劃上了句號，其它寡話我就不說了，都在酒中。”說完一仰脖子干了。四個人整齊劃一地也干了。酒喝得很悶，四位副局長敬吳佳山，吳佳山再敬大家，四個人相互再敬。無論誰敬誰，都沒有多余的話，端起杯一比劃，“當(dāng)”地一聲把杯碰在一起，然后一張嘴倒了進去。喝過幾個輪回，吳佳山說：“涮涮涮，涮涮再喝。這尿水子不灌不合適，灌多了也不好。”四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各自在自己的鍋里夾著肉夾著菜，夾一些攪一攪，再夾再攪。每個鍋子里都“嘟嘟嘟”地冒著熱氣，每人的小料碗里都堆得滿滿的，五張嘴都沒有睡醒，迷迷瞪瞪地怠著工。趙副局長把一條牛鞭塞進嘴里，嚼了嚼有點沒涮透的感覺，拉出來很沒意思地放在吃碟里。以能吃海喝著稱的老錢，腦門沒了過去那份光亮，更談不上什么熱氣騰騰的蒸汽，汗流浹背的痛快，連手里的筷子都感到了無聊。吳佳山卻吃的喝的都很香，他不住地招呼著大家“涮涮涮”，手里的筷子一刻不停地沖著那張大嘴塞著肉塞著菜，無比地興沖沖，無比地不在乎。

喝得差不多時，李副局長突然問：“局長，省委組織部副部長是不是你舅舅？”其他人都停下了筷子，也停下了機械地咀嚼，一個個把脖子拉長了兩寸，希望吳佳山能解開這個謎。“我呸！”氣憤之中吳局長把還沒來得及咽到肚子里的肉菜渣子，吐得到處都是。他接著說：“這種屁話你也信，要是那樣我至于被涮了一次又一次嗎？”看著大家都不愉快，趙副局長提議來個大團圓，五個人皺著眉頭喝了最后一杯，打電話把各自的司機招來散了伙。

長假后第一天上班，召開了全體干部職工大會，新局長布置了節(jié)后工作任務(wù)后，宣讀了吳佳山的退休文件，老吳因提前退休享受副地市級待遇。中午，新局長請趙錢孫李四位助手喝酒，飯店就定在“醉八仙”，仍然是涮火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