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慧心,是哥哥領回的第N個女人。
剛來的時候,她就手足無措地站在我家破舊的客廳中間,沖我羞澀地笑著。
我實在不知道該怎樣稱呼她。以前我管哥哥帶回來的那些女人一律叫姐姐,可是她的年齡只有21歲,比我還小兩歲。所以,第一次見面,我們相視無語。
十年前,父母雙雙離世后,上高二的哥哥就輟了學。兄妹倆人相依為命,我們靠父母留下的微薄積蓄艱辛生活。他本來打算做點什么以便掙點錢供我讀書的,可是從小嬌生慣養的他吃不了苦頭,最后一事無成。之后,他又跟社會上的不良少年攪和在一起,喝酒抽煙打架,無所事事。每次,手里拿著哥哥通過投機倒把為我籌得的學費,我心里都有說不出的酸澀……
在外人眼里,哥哥無品無德,放蕩不羈。可對我,他一直像個長輩一樣,呵護著我,不讓我受到一點傷害。后來我想,也許那時候我們都小,他只能用這種爭強斗勇的方式顯示自己的強大,很男人地護衛我不受別人的欺凌。
慧心沒有工作,在家里幫我們做家務。開始的幾天,每次下班一進門看到的都是她灰頭土臉地拿著刷子粉刷我們家暗黃發黑的墻壁,我想幫她,她卻說:“這活你干不了。飯我做好了放在鍋里,快去吃吧。”她比我小,卻像母親似的照顧我。
慧心告訴我,她從小沒有母親,上大二的時候,一直苦心供她的父親積勞成疾,總是腰疼得直不起身子,沒辦法給她學費了。為了給父親治病,她聽同寢室的女生說坐臺掙錢快,就含著淚瞞著家人輟了學,偷偷去歌廳坐臺,她就是在那兒認識的哥哥。哥哥曾經對她說,她根本不是那條道上的人,不該呆在那種地方。并且哥哥從不對她動手動腳。接觸幾次后哥哥知道了她的情況,給了她幾千元錢讓她先給父親看病。現在父親的腰差不多好了,也能干點兒輕活了,她就出來找哥哥,因為她覺得哥哥雖然經常出入那樣的場所,卻是個好人。
這是我第一次聽說哥哥除了愛護我外,還會愛護別人,也是第一次聽人說他的好。
因為慧心的到來,哥哥的確有了不少改變。他開始經常按時回家,開了一家小餐廳,不再跟著他那幫哥們兒打架斗毆花天酒地了,還和慧心商量著等她年齡到22歲了就去領結婚證。他的這些變化讓我驚喜起來,看來慧心的本事真不小。
讓我們沒有想到的是,哥哥只跟慧心熱乎了三個月,他的老毛病又犯了,經常不回家,還在外面跟別的女人鬼混。慧心知道后,哭了一場,就又恢復了平靜,還像以前一樣幫哥哥料理生意,照顧我們兄妹的生活。那天,哥哥又把一個妖艷的女人帶回家,還當著慧心的面摟著她的腰,說慧心是我們的傭人。
記得慧心是哭著沖出我們家的,我當時實在忍無可忍,憤怒地對哥哥和那女人說,不許你們這樣對她,她是我嫂子,我只認慧心是嫂子!
慧心來拿她的衣物時,我覺得她一下子憔悴了許多,頭發凌亂,眼睛還紅腫著。我拉著她不讓她走。她告訴我,她找到了一份打字員的工作,能養活自己。既然有人照顧我和哥哥,她就該走了。我沖屋子里大聲喊哥哥,讓他留住她,可是哥哥始終沒有出來,我看到她轉身走的時候,是帶著期望的神情,走出大門的時候臉色黯淡下來。看得出她是希望哥哥能挽留她的。
一周后,我無意中從哥哥的被子底下發現了一張化驗單,原來哥哥因為長期不規律的生活患上了胃癌。一下子我明白了哥哥設法讓慧心離開的原因了。我沒有別的親人,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慧心,于是驚慌失措地給她打電話。電話那端,沉默了好久慧心才哭出聲來。兩個女人為了一個男人,在電話的兩端。哭得肝腸寸斷。
在我和慧心的懇求和勸說下,哥哥住進了醫院,慧心辭去工作努力經營著小餐館,一有空就跑到醫院幫我照顧哥哥。我們的所有收入加上以前的一點兒積蓄,勉強能夠支付住院后的治療費用。醫生說,哥哥必須盡快做手術才能防止病情的繼續惡化,可是手術的費用對我們來說依然是巨額,我們根本拿不出來。
有一次,哥哥因為胃疼難忍而脾氣暴躁,拒絕醫生為他打針,我正束手無策,慧心進來了,她把哥哥的頭摟到自己的懷里,像哄嬰兒一樣在他耳邊呢喃了幾句,哥哥竟然安靜下來,很配合地把手臂伸給了醫生。其實那次慧心跟哥哥說的話我聽見了,她說:“一定要治好病,我還等著給你生個孩子呢!”我知道,她這樣說是在給哥哥希望。
慧心雇了人照看餐廳,她說,她要出去找一份更賺錢的工作,為哥哥早點兒做手術。我是很久以后才知道她是又去坐臺的。那晚我回家給哥哥拿換洗的衣服,遠遠地看見她打扮得漂漂亮亮,花枝招展地出了家門,我就尾隨在她身后,看見她進了一家夜總會。我一下子憤怒了,沖進去一把把她拽了出來:“你怎么能這樣?你是哥哥的精神寄托,他知道了會失望的,就是淪落到用這種方式賺錢,也應該是我來……”話沒說完就哽咽住了,我怎么能說她呢,一個為了救哥哥的弱小女孩,她能怎樣呢?沒想到慧心沒有生氣,反而說:“你整天照顧他夠累了。就把賺錢的事兒交給我吧。你不能動這樣的心思,你以后還要嫁人呢,反正我也是你哥的人了,顧不上別的了,救他的命要緊。只求你千萬別把這事告訴你哥哥。”
那晚,我和慧心無聲地擁抱在一起,用身體去溫暖彼此無助的心。真的,那時她不僅僅是哥哥的支柱,也成為我精神上的依托。
答應我和慧心要好好活著的哥哥,還是食言了。那天,慧心說她籌夠了哥哥的手術費,讓他去取。路上,他騎著摩托車從一個很高的坡上沖了下去,渾身是血的他被人送到醫院時已停止了呼吸。我懂哥哥的心,從小就能把摩托車玩得特技一樣的他怎么會出事呢?一定是他對自己喪失了信心,不忍心讓我們人財兩空。我一路哭泣著趕到醫院的時候,慧心已經哭暈過去。醒來后,她抓住撲在哥哥身上的我,絕望悲痛地說:“他為什么不要我們了?他答應要好好照顧自己的,他說病好后我們要生個孩子的……”那天,我們兩個女人,悲切地相擁在一起,一同感受失去親人的不幸和痛苦。我想我會一輩子都感謝她,沒有讓我一個人孤苦伶仃地送哥哥上路。
哥哥離開不到一個月,慧心就嫁人了。婚禮之前,她給我發了請柬。我沒有理由責怪慧心,她還年輕,不能老沉浸在悲傷里。再說,她已經盡了力,并沒有任何對不起哥哥的地方。
婚禮那天,我發現新郎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而且右腿是瘸的。當著她的面我流了淚,后來我才知道,慧心就是從他那里拿了救哥哥的錢,并答應治好哥哥后嫁給他的。實際上,無論哥哥是否活著她都要失去他,我很難想象,當初她做這個抉擇的時候,內心在怎樣痛苦地掙扎。
結婚不足六個月,慧心就生了個男孩兒。我去看她時,她正抱著孩子給他唱歌,滿臉做了母親的心滿意足。慧心對著孩子溫柔地說:“寶貝兒,姑姑看你來了。”他的確長得很像哥哥,我明白了慧心為什么那么快就嫁了人。淚水又一次涌上來的時候,慧心發出噓聲,指了指門外的那個男人說,他是個好人,即使知道孩子不是他的。也對我們很好,放心吧!
出門的時候,我第一次叫了她一聲嫂子。這個年齡不大卻歷經磨難的瘦弱女子,為我和哥哥奉獻了她的所有,并用這種決然的方式,讓我在這個世上又有了血脈相連的親人。
今生認定,她就是我嫂子,永遠的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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