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走了,她最后一句話竟然是:“我不管你們了?!逼渫略~含混不清,充滿著無奈和不舍,但她老人家的個性卻表達得淋漓盡致一覽無余。
母親是集小家碧玉與大家閨秀于一身、從舊社會走出來的家庭婦女,有點文化,知書達理,嘴一張手一雙,心地善良,生性好強,里里外外一把手,在千秋橋街一帶有口皆碑。我們做子女的跟著叨光,人人都知道我們是誰的孩子,即使我們已都是半百老人了。
母親從事居民工作50年,曾任市人大代表,市人民法院人民陪審員,居委會婦女主任、調解委員。她善待所有的居民,童叟無欺,無論達官貴人,三教九流;她熟悉所有的住戶,如數家珍,無論深宅豪門、茅屋陋室。我們家里經常門庭若市,高朋與布衣共坐,鴻儒與白丁同行;街坊鄰居家長里短的,只要她到場說話,那就是一言九鼎,問題迎刃而解。
母親先后服侍了五位公婆(叔公婆),還為公婆的保姆養老送終。她依靠父親的工資,精打細算,勤儉持家,即使在三年自然災害期間,雖然常常寅吃卯糧,卻也把全家維持得沒有誰餓過肚子,沒有誰穿過破損的衣服。她像一只老母雞,時時刻刻用她的羽翼呵護著我們成長,不讓我們有絲毫閃失。上學、工作、成家,到我們有了孩子,她的翅膀則不斷擴展不斷豐滿,就連重孫女怎樣拿筷子,怎樣坐凳子,她都要反復糾正,直到滿意為止。
母親上了年歲以后,對阿彌陀佛有了些許依戀,想做點什么,又總是藏藏掖掖的,生怕影響到她的正面形象和子女的前程。其實母親年輕時是一個有膽識的女性,無論是“文革”,還是之前的政治運動,她都能夠坦然面對,根本不在乎我父親政治上的陰影。她和我們時常嘮叨的一句話就是,人生在世做人第一。
由于街道拆遷,由于年老體衰,母親在84歲那年辭去了居委會工作,由一個掌管百家事的女強人,成為蝸居在“火柴盒子”里,想說話都找不到對象的孤寡老人。讓她難以釋懷的是,原本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卻由于居住環境的改變和傳統生活習性的瓦解,打破了她四世同堂,含飴弄孫,人人尊稱她為老祖宗的美夢。她老人家日漸衰老,只是每每遇到老鄰居時才又雙頰抹紅,銀絲閃爍,神采飛揚。
母親在九十高齡前后連續兩次骨折,從此一蹶不振,臥床半年,終因并發癥無治,撒手人寰,極不情愿地放棄了她掌管六十余年的一家之長的“權柄”,離開了她苦心經營的“王國”。
按照風俗和母親的意愿,當醫生無力回天之時,我們兄弟姊妹四人將她從醫院接回家。彌留之際,疼痛難熬,我們撫摸她的頭發,撫摸她的肚子,撫摸她的手臂,她會立馬停止躁動,享受片刻安寧。母親還是那樣的慈祥,我仿佛感覺到,小時候躺在她的懷抱里,她對我的撫摸,對我的憐愛。
以前,我每次去看望母親,母親都要反復叮囑,路上要小心,慢點走。一旦我故作不以為然狀,她必然提高嗓音追問一句,聽到了沒有?
現在我卻永遠聽不到您的聲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