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常說,下輩子我們還做夫妻,這輩子沒有做夠。
在你生病后留下的數千張照片中,你總在笑,溫柔的,嬌嗔的,調皮的,肆無忌憚的。
有一次,你卻哭了。
數月來連續的靜脈注射,你兩只手的血管都脆了,經常打漏,也越來越疼。后來只得給你在鎖骨下做了穿刺,安了一個接頭,每次只需像消防水龍頭一樣,擰上輸液管就可以了。便捷又安全,還把兩只手給解放了出來。但從此就不能洗澡了。醫院的衛生間都是淋浴,接頭處不能見水,只能像舊時婦女那樣用盆打水擦洗。你那時身體愈來愈弱,不能感冒,每次只好匆匆行事。一段時間之后,皮膚都干燥了。你說,真想痛痛快快泡個澡。我說,我要給你安一個浴缸!四方打聽,終于買來了一只浴缸大小的橢圓形塑料盆,接滿水,讓熱氣把室內的溫度升起來,你躺進去,酣暢淋漓地沐浴于溫熱的水中。我用干毛巾護住接頭,一處一處輕輕給你擦洗。突然,你嚶嚶啜泣了,越哭越厲害。這是你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為自己流淚。
洗完后,我用了幾乎整整一瓶護膚霜給你全身上下輕輕涂抹了一遍,肌膚立時就滋潤鮮亮起來。
許多人都說你漂亮。如果按現在時髦美女的標準,我想你并不在其列,特別是年歲見長,又重病在身之后。但于我來說,確實是有一種疼愛不夠的美麗,哪怕凋萎,我也看得見其中綿延不絕的風韻。就像家里那幾束早已老去的山菊花和勿忘我。
在醫院最后的幾個月中,許多個清晨和夜晚,我們散步,你拉著我的手,或挽著我的胳膊,倚在我的肩頭,細聲說一些閑話,說一些笑話,說著我們一路上見到的事物,清晨的小鳥和花,夜里出來遛彎撒歡的狗和鬼鬼祟祟的貓,哼唱起一首突然想到的歌……似乎那個切切實實等在前方的黑色陷阱從來就不曾存在。有時候你會突然疼痛起來,蹲下去,稍好一些,我們繼續前行,或返回病房。我們都知道,我們在人世間的共同生活,已經到了尾聲,我們要濃烈又樸素地享受這最后的每分每秒。
在醫院最后的一個多月,你已經不方便回家,體力不支,每天打點滴的時間越來越長,你慽慽說,想回家。我說,今天晚上就回去。你說,怕爬不上七樓了。我說,我背你。你笑笑說,試試?你趴到我背上,待我剛要站起來,你就疼得叫起來了——不行不行!你小腹那個巨大的瘤體,硌在了我背上……那一瞬間,我們都無語了。我怕這沉默,趕緊說,我和兒子抬你,像兒時做抬花轎游戲那樣,一邊一個。
住院的日子里,幾乎所有的檢查我都會想盡辦法待在你身邊,拍片,放療,B超,CT,核磁共振——甚至從來不讓男人進入的婦檢室……我知道,當我握著你的手,與你輕輕說著話,幫你起身或穿衣,那便是人世間最好的治療與藥物。許多個深夜,你睡了,我看著熒光燈下你蒼白又消瘦的面容,就會想起《巴黎圣母院》里的那個鐘樓怪人卡西莫多,想起他最后環抱死去的愛絲米拉達,直至將自己也抱成一副白骨。那真是一種大悲大慟之后的寧靜與從容,一種以絕決的方式來表達對死與命運的抗爭,一種以愛來包容一切苦難與悲愴的驚天地泣鬼神的情懷。
你細細地、平靜地對我說了關于后事的安排:只要我和兒子送你,不要驚動任何人,不要任何儀式,平時穿什么,走的時候就穿什么。帶上你生孩子時,媽媽給做的嬰兒鞋,嬰兒帽,還有6月去北京時在中央電視塔上——你在藍天下,大風中,像小鳥一樣展翅欲飛的照片……(你離去后,我回家去取你要的東西,發現你早已將它們包裝好,放在你床頭柜的抽屜里。)
我對你說,人生就像一部連續劇,有人50集,有人100集。如果50集精彩而濃烈,是要比那寡淡如水的100集更值。我說,你會活在我們共同的生活里,活在我的文字中,活在朋友們的記憶中。
你說,這些你都知道。你對自己這一生很滿足,只是不舍。
這一夜過后,你進入深度昏迷,寧靜地等待著去到另一個世界。
你終于走了。在眷戀和幸福中走了,平靜超然地走了。我給你擦洗,我給你化妝,我按你的要求給你穿上在最后的日子里你常穿的那一套普普通通的衣物——一件紅夾克,一條深棕褲,一雙運動鞋……我和你一起護衛了你最后的尊嚴與美。
我終于將你帶回家了,帶回到我們的臥室。那些鮮花們,老花們與我一起陪著你。還有那些你視若己出的貓狗們。你生命與靈魂,都已溶在這個環境之中。從現在開始,我們以另一種不變的蒼老同處。
20年前,我在一首給你的詩《我和你》中也寫到:“你說我/從未說過那三個字/我知道/你其實喜歡我這個脾氣……”
現在,我終于對你說,想愛你一生,一直到老,但是你沒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