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的一天,流浪了近4年的我歷經半個月的長途跋涉,終于一屁股坐到了拉薩的土地上。
我懷揣饑餓在拉薩特有的燦爛陽光中穿行,就在我再度一文不名的時候,終于在一個建筑工地找到了抬水泥預制板的苦力活。在通常被稱作停工待料的日子里,我來到與工地一墻之隔的西藏大學。眼望著氣派非凡的圖書館,我在心里醞釀著一個計劃:我要讀書!可是一連幾次,我還未跨進圖書館的大門便被拒之門外了。這天,一位美麗的混血兒姑娘從圖書館里走出來,見我坐在圖書館門前的臺階上發呆,便上前問我:小兄弟,有什么事需要幫忙嗎?我告訴她我想去圖書館看書,可是我不是這兒的學生,是一個流浪漢。她似乎沒有驚異于流浪漢到這里看書,好看地蹙了蹙眉頭,然后眉頭一揚,說:我帶你進去!如果管理員問起,你就說是我的弟弟。我有點手足無措。她笑了,偏著頭問我:怎么,我不配做你的姐姐嗎?
就這樣,我知道了什么叫書的海洋,感到在這樣的海洋里痛快地游泳是多么幸福。還有我那美麗的混血兒姐姐,她不斷地為這種幸福的潮汐推波助瀾,總是出其不意地將一袋餅干或者面包放在我的面前。
此后一有空閑,我便來到西藏大學,讓她帶我去圖書館。她時常坐在我對面,我們讀著各自喜歡的書,然后交談。我總是有意避免提到人生理想等等對我來說極其奢侈的字眼,盡管她總是有意無意地提醒我:苦難是一筆財富,只要學會經營,它就會增值。
她叫格桑,那年20歲。
我決定送她一份禮物,以表達對她的感激之情。在大昭寺附近一家珠寶店,我看中了一朵玉石雕刻的格?;?,但是價格昂貴。店主對我說:我這兒有假的,比真的還漂亮,你要不要?我不能容忍他對我姐姐的侮辱,憤怒地盯著那個滿臉不屑的尼泊爾商人。
我走出了珠寶店,站在拉薩八月明凈如洗的麗日藍天下,心里充滿了堅硬的悲哀我想給幫助過我的姑娘買一份禮物,可是我沒錢。一連好幾天,我都徘徊在八廓街那些工藝品攤位前,我知道那些工藝品里面有不少值錢的古董。我終于偷到一枚清朝乾隆年間的銀幣,把它賣掉,就可以給格桑買禮物了。
再次在圖書館見到格桑時我如坐針氈。那一次,我提前退出了圖書館。格桑在校園那塊青翠欲滴的草地前追上了我,手里拿著幾本嶄新的書。我要送你一份禮物。她說著把書遞過來,是我夢寐以求的兩本文集。本該我送你禮物的,為什么要送我禮物?
為你的堅守。
堅守?
是的。你很清貧,但你堅守住了。
我頓時羞愧難當,懷里那枚偷來的銀幣像一塊燒紅的烙鐵那樣折磨著我。然而,這種羞愧很快被即將分別所帶來的惆悵替代了。她說:我終于可以放心地離開了。離開?去哪兒?回印度。你不是中國人?我父親是漢族人,母親是藏族人,后來他們到印度做生意,就在那兒定居了。我是回西藏求學的,現在畢業了,該回到父母身邊了。
我意識到她也許早就該走了,是為了拯救我才又耽誤了這么多時間。我毫不猶豫地使用了拯救一詞,除此之外任何詞匯都不能準確地表達她對我的關愛。這種關愛,相當于一位路人拾起一只受傷的小鳥,把它捂在懷里,帶回家中,然后為它療傷,喂它食物,直到小鳥康復,不再有生命危險并且恢復了飛行能力,那位路人才放心地重新上路
第二天,我再次來到八廓街,將那枚銀幣還給了攤主。我告訴他,我本來是想占有這枚銀幣的,但我的姐姐罵了我,所以我必須還給你,否則我對不起她。攤主笑了:你有一個世界上最好的姐姐,她就像一位天使,上帝派來的。天使!我背過臉去,不讓攤主看到我奔騰而下的淚水。
多年以后,我寫了一篇叫《玩一回傷心的游戲》的小說,講述了我在西藏的流浪故事。我用稿費給我的姐姐買了一份禮物,但她已經離開西藏,這份禮物至今無法送出。
上一篇:弱者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