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靈長我四個輩份,應該算是我的一個遠房曾爺爺了。
很小的時候,我就覺得九靈爺渾身是“9”。腰,勾僂如“9”。臉上的皺紋,彎曲如“9”。當他的拇指抵住食指、中指、無名指或小拇指為別人掐算的時候,則神秘兮兮制造出了無窮無盡的“9”。在村西口的關帝廟門前,他經常蹲成一個“9”,吧嗒著銅煙袋,裊裊著辛辣的煙縷在花白的胡須間纏繞著太多的“9”。
老九靈“9”得不親近。他難得一笑。偶爾一笑,在我們孩子的眼里,像哭。
他的家也“9”味十足。故鄉的院落,有一種約定俗成的規矩。院門內迎面是影壁。影壁上一般都寫著一個很大的“福”字。九靈爺家的影壁上的“福”也如“9”——大篆,且倒寫。家屋更是籠罩在一片“9”的濃濃的陰涼里。
九靈爺的家在村西南,緊貼著小河堤沿。堤沿上生著許多“者者奶”樹(金雞山寨一帶的土名。這種樹好象只有我的故鄉金雞山寨才有。迄今,我除了西藏、寧夏、貴州三個省份沒有去過外,我走了許多地方,好象從來沒有見過這種樹)。樹,干如“9”;枝似“9”。盤纏糾結在一起。枝上有刺兒,堅硬尖銳;桃型葉片,很闊大。結一種果實,杏般大小,外表如番石榴。夏末成熟,色澤鮮紅,甘甜,很好吃。采摘時,果蒂會溢出白色的汁液,如奶汁。葉片、葉梗,也會滲出那樣的的汁液。“者者奶”自關帝廟前的古槐沿河堤向南百十米許,再向東60米許,蓊郁成一個拐尺般的林帶,護庇著山寨。林子里跳蕩著、飛閃著黃雀、翠鳥。是我們孩子的童年樂園。每每果實成熟時節,林子里總是閃動著許多孩子的身影。我幾乎每天都要去林子里偵察一遍,倘有發現,絕不放棄。于是,便經常聽見老九靈悶聲悶氣的喝斥:
“滾!”
他喜歡家屋前的這一片“9”字陰涼。
閑暇的時候,他會走進林帶,彎曲著“9”型身子,用鋸子修剪枝條。
每每被他陰冷的喝斥后,我都會向奶奶“告狀”。平素,不管我告誰的狀,奶奶都會怒氣咻咻:
“走!奶奶去找他(她)!嚇掉俺孫子的魂兒,他償得了?”
唯獨對老九靈,奶奶好象格外寬容:
“沒事。乖乖。他是好人。大好人。會掐算。”
奶奶經常找他掐算。
二哥的腿痛。奶奶便小腳一踮一踮地找老九靈去了。
“從什么時候,鬧痛的?”
“前天。”
“前天什么時候?”
“后半晌,耪地回來?”
“后半晌什么時辰?”
“后半晌就是后半晌。”
“者者奶林子沒了太陽?”
“沒沒。”
老九靈閉著眼問。
奶奶瞇縫著眼看著他那雙閉著的眼。
隨后,老九靈便用自己的拇指在食指、中指、無名指、小拇指上來回滑動,制造著“9”。嘴唇微微翕動著,不出聲的。
少頃。
“你們家有一個磨盤?”
“有。”
“倚在南屋的東門框上?”
奶奶想了想:
“嗯。”
“把那磨盤挪個地方吧。”
“挪哪兒?”
“是呢。挪哪兒?挪到豬圈墻上吧。”
果然,當父親把那個磨盤移到豬圈墻上后,二哥的腿頓時像敷了神丹妙藥似的,不痛了。
奶奶急忙拾掇雞蛋筐,用約包袱裹了十個雞蛋送給老九靈。
金豆子丟牛、大仙爺出門看病,都經常找他掐算。而且屢屢奏效。就連父親賣菜趕集,也要追隨著九靈爺的驢馱子。九靈爺去大辛店,父親也去大辛店。
過了半個月,二哥的腿又痛起來了。九靈爺就支使著父親不斷地調換那個磨盤的方位,從豬圈墻移到南墻根,再從南墻根移到院門外的老柳樹下。直到移到了小河的堤壩上。最后,二哥還是吃了只狗,才完全好了。
九靈九靈,十有九靈。二哥的腿,可能是那個“一”,不那么靈。
他從來不掐算婚喪嫁娶,也不算買房置地。他心里有一個自己的盤算,那樣的大事,算錯了,可不好擔待。
大躍進來了。偶爾有人會讓他算:這種日子什么時候才能過到頭?
他拒絕算。
其實,他心里在天天算,只是不說。
當那些大煉鋼鐵的小高爐整天冒著黑乎乎的煙時,他經常在自己家門口,瞇縫著眼,大拇指在自己的那其余的四根指頭上制造著“9”。
他在算那片者者奶林子。
早晨,他在小河的堤壩上高興地宣布了自己的掐算的結果:
者者奶林子,沒事。
就在當天傍晚,那林子便在一片斧鋸聲中,消逝了,最終變成了小高爐的一縷黑煙。
夜里,老九靈那雙瞇縫著的眼,再也沒有睜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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