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好轉,跟友人去動物園閑逛,經過長頸鹿館,來到一片小樹林旁邊的湖邊,友人忽然告訴我,小時候班上組織活動,老師帶著同學們一起到動物園,結果他比較倒霉,忽然看見水面漂來一只死掉的猴子。這事埋在他心里很多年,像一道巨大的陰影,覆蓋在苔蘚上。
他這事我琢磨了很久。
最近我養貓了。因為此貓自己會上廁所,所以我采取了放養的方式,由著它滿屋子亂跑,上躥下跳,自由自在。漸漸貓長大了,輕功越發了得,一米多高的窗戶,也可以一躍而上。我這才想起一個嚴重的問題,我家在一樓,夏天來了,開個窗戶,它就有可能跑出去。貓這種動物,野性天生,不比犬只,養出感情了對人無限眷念,惦記著回家。很多人的貓一旦離家出走,從此一去不返。
另外某個友人還提到說,她的一個朋友家的貓,13歲時躍上窗臺,躍到了更廣闊的世界去了,害她哭了一星期,真夠深情的。
當時我想起電影《桃姐》里的戲謔斗嘴了,忍不住模擬一番開玩笑:促膝暖懷有時,喂養逗樂有時,被咬挨爪有時,一躍而去有時,人生所有的相聚都是要告別的喲。
于是又聯想起米蘭昆德拉寫的小說,取名為了告別的聚會。人類養貓,也很類似。遲早我的貓也會去往更加廣闊的外面的世界。因為明日可能就要告別,所以今日我反而加倍溫存。
設想當我面臨那一刻時,我心愛的貓不告而別,消失不見時,我會怎么樣呢?貓就罷了,至親至愛的人呢?
在兩百年前的一部小說里,少年寶玉看著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蔭子滿枝的時候,他感傷了。后來他進一步領悟到,他所居住的大觀園,他那些如花美眷的姐妹,他最愛的女孩子,有一天都會煙消云散時,那種無可奈何的悲傷,簡直擴大到彌漫整個天地之間,將人置于難以自處的境地。
哎,說到這里你是不是覺得太跳躍了?不是在說貓嗎?我除了說貓,還說了猴子呢!還記得開頭我提到的友人和猴子嗎?
十多年后,他依然想起小時候目睹的畫面時,心頭沉悶難受。那猴子跟他之間完全陌生啊!他一直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如此敏感。
那是因為,他親眼見到一個渺小的生命在宇宙中的湮滅,欠缺了一種行為儀式。事實上,我們大多數人,都忽略了人生中的重要儀式。一個生命或者一段關系完結了,強迫自己飛快扭過頭轉移傷痛,匆匆忙忙撲向新的生活,唯獨忘了人非草木,被觸動的情感,要有完整的儀式來解脫。
吃奶嘴有時,進棺材有時,相逢有時,告別有時,誕生有時,結束有時。生離死別總是悲傷的,我們只能仰仗哀悼來收尾。心理學里闡釋儀式,生日婚禮葬禮祭奠諸如此類,其本意,就是人給自己一個機會去哀悼告別。告別童年,才能長大,告別自由,才能承諾,告別逝去,才能記取。那些逝去或失去的,才會在記憶里,在最深的潛意識里,與我們融為一體。
我很想告訴我的友人,當他某一天,獨自在湖邊,靜靜地為那只幼年偶遇的猴子默哀后,心頭那道漫長的陰影想必就消散了。至于我的貓,假如有一天不在了,當我站在窗前,想起它時,我也會好好地回憶有過的相處,哀悼這份失去。
小小寵物如此,人何以堪?搞清楚這么一個原理,再去重溫《石頭記》,你能加倍體會出作者寫出那么一本書的深意,那是他在回溯整個人生的歲月,巨細靡遺記錄最瑣碎的人物故事,來進行懷念和哀悼,亦即所謂的懷金悼玉。傷感和滿紙眼淚,乃是應有的儀式主題。一生之中,誰也繞不過去這最后的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