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煩惱是有傳染性的,快樂當然也會傳染。
馮佳山的煩惱與快樂,經常會傳染給小老弟。他高興,小老弟就變著法地折騰,籠子就是它的天堂,嘰嘰喳喳沒完沒了;他憋悶,小老弟就提不起精神來,籠子自然成了地獄,戴了手銬腳鐐一般,死氣沉沉。
小老弟是馮佳山養的一只鷯哥,這家伙聰明得很也賊,不僅學舌學得好,而且很會揣摩主人的心思。自從馮佳山的家被盜后,它發現主人比以往高興多了,那個賊光顧一次主人就能高興好幾天。每次被盜后,馮佳山都會到陽臺上說:“他又來啦。”于是,再后來那個賊凌晨從陽臺窗戶里鉆進來的時候,小老弟都會特別興奮地喊叫起來:“又來啦,又來啦。”而這個賊呢?會帶幾只螞蚱悄悄地塞進鳥籠里,小老弟說聲“謝謝”然后便是一頓美餐。
二
作為這個城市曾經的一把手,馮佳山有過呼風喚雨的時候。想當初在位的時候,那是何等的風光,無論走到哪里,都是清水灑街,黃土墊道,前邊呼著,后面擁著,歷朝歷代的皇帝出行無非如此而已。權真是個好東西,誰手里有了權誰就會擁有一切,那時候馮佳山甚至不輕易地跺腳,他真怕這一腳下去,整個城市會地動山搖。花開總有花落時。沒想到六十年的人生,說過去就過去了,就像是眨巴了一下眼。六十歲是馮佳山人生的一個分水嶺,嶺南風光無限,嶺北一派荒涼。盡管退休的時候,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凡是在場的局長們主任們都表示出十二分的熱情,似乎對退下去的馮書記一定還和在臺上一樣,可是,老馮心里清楚,官場上的話向來不能當真,越是信誓旦旦,越是平常稀松。剛下來半年,秘書隔三差五地還來走走,個別局長偶爾也來家坐坐,半年后,就門可羅雀了。車水馬龍永遠告別了馮佳山,隨之而來的是無盡的寂寞和沒完沒了的無聊。
其實,退休后馮佳山本是有去處的,干什么呢?看孫子。天倫之樂是人生最大的快樂。然而,老馮卻只是在兒子那里點了個卯,就把老伴留在兒子那里,自己落荒而逃。兒子在美國,在那里留學在那里讀博,畢業后在那里工作在那里成家并在那里有了兒子的兒子。前些年,在中學教英語的老伴兒,曾張羅著要教馮佳山學英語,為的就是退休后去追兒子,去看孫子,和兒子住在一起安度晚年。可是時為市委書記的老馮,成天地忙,忙得連腳后跟朝前還是朝后都忘記了。開始,他還饒有興趣地捧起英語課本ABC一會兒,可經常是剛剛開了個頭,要么是電話鈴,要不就是門鈴哇哇哇地響起,打斷了幾次就再也來不了興趣,連二十六個字母都沒學全,就半途而廢了,歸其只記住了一個“哈羅”,一個“也是”。他和老伴兒說,再說吧,去美國應該沒問題。是的,馮佳山在位的時候曾經多次去美國考查,當然順便去看看兒子。作為考察團團長,身邊帶著翻譯,他真的沒覺得在交流上有什么障礙,說玄了,連自己進廁所翻譯都跟著,他覺得有一個中學英語特級教師的老伴兒在身邊,即使是去了美國,也應該沒問題。
問題還是出在了語言障礙上。去了美國住在兒子家里,堂堂市委書記就變成了一個傻子。家里家外都是幾里哇啦,兒子孫子兒媳包括老伴兒,沒有一個人說國語的。開始,老伴兒還給他翻譯幾句,后來四個人哇啦起來,經常把馮佳山涼在一邊,他干著急插不上話。那哪是享受天倫之樂,簡直就是把一只生鳥抓進了籠子里,叫不得嚷不得。耐著性子憋了兩個多月,馮佳山實在受不了那洋罪,買了機票一撂腿飛回了家。臨走的時候,兒子眼圈紅了老伴兒的眼圈也紅了,兒媳婦再三挽留,連兩歲的孫子都上前拉了拉老馮的衣襟,老馮趕忙說,得空還來,得空還來。嘴上應承著,心里卻憤憤地說,回來個鬼,再見嘍美國鬼子。在登機口和大家伙“拜拜”了后,一扭頭馮佳山感到無比的孤寂,等看不見老伴兒和孩子們后,不由得老淚縱橫起來。
從飛機落地,回到這個城市,馮佳山感到了從來沒有過的踏實。下了飛機,他給司機打了個電話,盡管車子姍姍來遲,讓他多少有點不舒服,但是,小轎車一駛進市區,馮佳山立即興奮起來,無論走到哪里都留有自己的氣味和痕跡,這里的高樓大廈,這里的每一條道路,甚至是一草一木,似乎都深深地刻著一個馮字。他高興他得意,一股暖流悄然劃過,從頭到腳都浸泡在溫泉里一般。
三
家,那個二百平米裝璜考究的家,住著馮佳山一個人,就像是一個孩子穿了一套大人的衣服,咣當咣當的特別不協調。偌大一個客廳里,擺著好幾套真皮沙發,棗紅色的地毯,襯托著雪白色的墻壁,地上燃燒著的是一團火,墻上堆積著的是潔凈的云,給人一種跳躍的美。三個臥室兩個衛生間,加上一個廚房一個飯廳,房子空朗朗的,馮佳山孤零零的,真有點孤獨無援的感覺。
馮佳山想找一個保姆,可又怕別人說閑話,老的不合適,小一點的更不合適,剛回來的三頓飯就折騰得自己筋疲力盡。他不得不買回一箱子方便面,一日三餐面上面下,沒出半個月,硬是把一個腆著將軍肚的馮書記吃成了面條。好在馮佳山是窮苦人家出身,又過了一個月,他學會了做飯燒菜,雖然和飯店里的廚師沒法比,但總是比方便食品吃得入貼。生活上的一切,馮佳山能湊乎的就湊乎,該學會的他都學會了,本來自己也不怎么笨。為此,他曾在電話里和老伴兒好一陣吹。
老伴兒笑著說,反正吹牛不上稅。
老馮說,你要是不相信回來瞧瞧,保證不出一小時,四菜一湯。
老伴兒告訴他,就是天天給我吃滿漢全席,暫時也回不去喲,等孫子上了學再說吧。
馮佳山深深地嘆了口氣,他做夢也想不到,這老了老了,倒落了個兩地分居。解決了肚子問題的馮佳山,孤寂一日緊似一日襲來,真的是鬧心。
百無聊賴。馮佳山學會了逛菜市場,學會了清晨和老頭老太太們打太極拳。第一天到菜市場,他怕被小商小販們認出來,總是低著頭彎著腰,他知道,在位的時候三天兩頭上電視,這張臉市民們怕是沒有一個不認識的,一個曾經是這個城市的一把手,曾經為這個集貿市場開業剪過彩的市委書記,如今挎著菜籃子親自買菜,讓大家伙認出來,那會是件多么尷尬的事情。然而,時間久了他發現,老百姓關心的是討價還價,關心的是一車菜能不能多賣出幾元甚至幾角錢來,至于他這個下了臺的書記,是來買菜呢還是來視察,狗屁!
自作多情,自作多情呀!馮佳山一直以貧民書記自居,自詡為理解百姓關心百姓。在位的時候,他堅持每年為市民辦十件好事,修路植樹開拓市場,舊城改造,喬遷新居,一切都如火如荼。電視、廣播、報紙,所有的新聞媒體,鋪天蓋地地報道著。為此,馮書記把市區附近的菜地都征光了,眼見得一棟棟高樓大廈拔地而起,這個城市漂亮了許多,他這個書記也風光了許多,各大新聞媒體追著采訪,政治前途看漲看漲。若不是命運不濟,他早就應該是副省級領導了。當初,無論是在家里吃飯,還是吃食堂下飯店,菜地再少也少不了他的精細菜,至于菜價對于馮佳山來說,完全可以忽略不計。老百姓關心什么呢?吃喝拉撒柴米油鹽!十件好事,狗日的每年的十件好事,原來與老百姓的貼身利益幾乎不沾邊、他真后悔,連腸子都悔成了青灰色。當書記的時候,要是多建幾個蔬菜基地,狠勁抓一抓菜籃子工程,也不至于這個城市的老百姓一年四季吃外地菜,菜價也不會高得沒了邊,一斤黃瓜就是三兩豬肉,一斤小白菜要兩塊多。馮佳山一個人寂寞的時候,就呆在客廳反思,思來想去只能是多了一個又一個遺憾。
家已經很難拴住馮佳山,盡管是一個裝修豪華的家。他害怕一個人孤零零地呆在家里,從天一亮開始晨練,到太陽落山散步,除了三頓飯在家自己做自己吃外,他四處溜達。一次偶然的機會,馮佳山溜達進了花鳥魚蟲市場,也就是在這里,他邂逅了小老弟。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馮佳山在花鳥市場看著魚賞著花,心情非常地好。這么多年來,他一直生活在政治中,硬邦邦的一點彈性都沒有,從干事局長副市長副書記市長書記,一路走來,幾十年如一日,釘是釘鉚是鉚嚴絲合縫,他像是被一個高級焊工焊在了工作崗位上似的,生活變成了一個固定的模式。回想幾十年官場上的打拼,他似乎聽到了一個固定在河邊的水車在舂米,咚、咚、咚、咚,他真想不通,那么火熱的生活,回想起來怎么回變得枯燥無味呢?正當馮佳山信馬由韁地瞎想時,突然有人喊他:馮書記,馮書記。在這種場合,馮佳山還是第一次聽人喊他書記,心里不由地一熱,可是,他挪轉身子找了好幾個來回,還是沒找到誰在喊他。
映入馮佳山眼簾的是一個賣鳥的攤子,一排一排的鐵絲籠子,真的是氣派也十分好看,更好看的是籠子里的那些鳥,好幾籠子小鸚鵡是鵝黃色,另一些籠子里的小鸚鵡是翠綠色,這些小精靈們撲騰著翅膀,一會兒跳到這兒,一會兒又跳到那兒,一堆不安分的家伙。一些大個頭的是金剛鸚鵡,倆倆一對兒關在小籠子里,享受著住單間的特權。金剛鸚鵡們一個個昂首挺胸,目空一切,派頭十足,顯然是鸚鵡中的貴族。在籠子旁邊是一個鸚鵡表演場,一大幫小孩子圍著,興致勃勃地觀看著,鸚鵡們在主人的指揮下,推車的吊環的叼錢的,當然時不時會有小孩子纏著大人,掏錢買走一對或幾對小鸚鵡,看得出,這里的老板很會做生意。再朝后看去,表演場的紅綢子布簾前,掛著一個十分講究的鳥籠子,里邊關著一只鷯哥,喊叫他馮書記的正是它。馮佳山繞著這只鷯哥轉了幾圈,沒想到這個尤物竟然像小學生那樣,嫩聲嫩氣且很有節奏地喊著:歡迎,歡迎,熱烈歡迎。老馮高興極了,他找到了鳥攤子的老板,要把這只鷯哥買下來,老板說,這可使不得,使不得。他還告訴馮佳山,這只鷯哥每天看電視,學會了不少電視里的話,剛才喊他馮書記,包括歡迎歡迎,都是從電視里學來的。
軟磨硬泡,馮佳山還是把那只鷯哥買到了手,并起名為小老弟。當然他也被人家狠宰了一把,一千五百元吶。
四
馮佳山所居住地小區,都是市里四套班子的領導,是這個城市的特區。門衛是武警戰士,小區內也有武警流動哨,四周的圍墻頭上,還拉著四五道鐵絲網,戒備森嚴。小商小販們是不能隨意出入的,充其量只能是隔著圍墻喊幾嗓子,偶爾也能喊出幾個保姆或者大媽來,而想混進大院里去自由自在地做買賣,在小區放開嗓門喊幾聲,簡直就是白日做夢。那時候馮佳山的住宅,自然是重點保護目標,蒼蠅能隨便飛進去嗎?難!
然而,馮佳山的住宅卻被賊光顧了。
客廳里被翻了個亂七八糟,幾乎所有的柜子門都被打開了。馮佳山在位的時候,喜歡收藏自己的講話稿,盡管大都是秘書代勞,可他還是喜歡收起來,前些日子閑的無聊,他就一個一個地翻看,有的有滋有味,有的也十分寡淡。滿滿的好幾柜子講稿,飛飛揚揚散落在客廳里,陽臺上吹來的晨風掃過,一張張泛黃的稿紙如秋天的落葉,無奈地飄蕩著飄蕩著。馮佳山的心都快要碎了,怎么會這樣呢?怎么會這樣呢?他檢查著所有的柜子,清點著家中的貴重物品,嘴里碎碎地念叨著。
馮佳山清點了一遍,又清點了一遍,他驚訝地發現,家里除了放錢的柜子里少了五百元現金外,其余的東西一樣不少。其實,柜子里那些貴重物品,白的黃的珠寶玉器,隨意拿一件都能在后邊加一個零,甚至是幾個零。而且,存放現金的柜子里,齊齊整整放著五千元,這個賊竟然沒有全部拿走,這讓他百思不得其解,哪有這樣傻的賊呢?哪有這樣傻的賊呢?馮佳山嘴里又是一陣碎碎的念叨。
本來馮佳山是要報案的,他剛把手伸向電話機,就又放下了。這案怎么報呢?區區五百元真的不值得,再說,他也不愿意讓那些警察到家里折騰。他明白這個報警電話一旦撥出去,整個城市就會風起云涌,不出半日,各種風言風語就會傳遍家家戶戶角角落落,沸沸揚揚是什么?到那時我馮佳山恐怕就是市民飯桌上了下酒菜了。馮佳山樂了,呵呵呵呵地笑著。他突然想到前幾年,退休了的劉副市長家的被盜案,無非是丟了幾只金鐲子,傳來傳去竟然傳成了十幾根金條和幾十萬美金,賊沒抓著,倒把老劉鬧得灰頭土臉,大半年沒出家門。
馮佳山十分得意地哼起了小曲兒。他特別喜歡晉北民歌,不管是當書記,還是做干事,只要遇到了讓他高興的事,他都會喝上二兩,一曲“打連城”,亦或是“走西口”,唱到忘情處,馮佳山甚至會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當然,這一切他只是在家悄悄地唱,偷偷地跳,欣賞過老馮唱小曲兒的只有老伴兒一個人。被賊偷了有啥好高興的?他還是覺得高興,莫名其妙的高興。
到了陽臺,花花草草郁郁蔥蔥,這里又是一番景色。雖然三月春寒料峭,而封閉著的陽臺卻是一派濃郁的春意,桃花梅花綻放著,那顆栽在大缸里的無花果樹,盡管枝條光禿禿的,但是,在每個枝條的頂端,都掛著一個芽苞,呼之欲出。小老弟在籠子里上串下跳著,和往日一樣討好地問著好。馮佳山從一個朔料袋子里抓出一把鳥食兒,放到了籠子里,小老弟連聲道著謝,忙著填自己的肚子。紗窗被扯了個亂七八糟,像一棵深秋里霜打過的敗柳,絲絲縷縷這兒一撮,那兒一撮,散發著沖沖的賊的味道。馮佳山找了把剪子,干脆把破敗的紗窗剪了個干凈。打掃了打掃,陽臺上立即恢復了往日的生機。其實,原本所有的花草連個葉子都沒掉,不知是這個賊的老道從容,還是故意躲著,怕糟害了這些花。
透過玻璃窗戶的太陽格外地暖和,整整一個上午,馮佳山都沒離開陽臺,他把靠近暖氣的花盆挪了挪,干脆搬來一把太師椅,坐在那里沐浴著初春的陽光。這個賊到底是怎么想的呢?馮佳山琢磨著,他希望自己能理出一個頭緒來,可琢磨來琢磨去卻把整個大腦攪成了一盆糨糊。是啊,既然是賊怎么會放著貴重物品不偷呢?既然是偷錢,怎么沒把五千元都偷去呢?
賊呀賊,這個讓人捉摸不透的家伙。
五
整理好的馮府,沒用兩天就恢復了平靜。其實,馮府原本就很平靜,把那些講稿收拾好后,他想到了亡羊補牢,是不是找個人把封閉了的陽臺,從外邊用鋼筋再封閉一下呢?想來想去,他還是決定不封閉的好。任何防盜措施都是防君子的,賊這種梁上君子,真想進誰家,就是采取了什么樣的防盜措施,恐怕都無濟于事。更何況,好端端的家,橫豎弄出些鋼筋條來,怎么看都不舒服,說好聽點是一個鳥籠子,難聽了那就是一個號子,和防守嚴密的監獄又有什么區別呢?想到這里,馮佳山笑了笑。
被賊偷總不是件好事,盡管馮佳山曾經樂呵過,過后還是多了些心事,有時甚至是心事重重。他想啊想,想象著這個賊為什么能如此克制。一般地說,貪欲是每個人潛在的本質,一旦遇到了合適的時機和土壤,這種貪欲就會無限制地膨脹,別說是區區五千元,面對一座金山,做賊的都恨不得都搬了去。從五千元里夾走十分之一,這需要多么大的克制力才能做到呀。馮佳山很佩服這個賊,他想著,若是有機會兩個人面對面,他們會好好地談談,說不準還會成為好朋友。說不準,真的說不準。
這些天馮佳山外邊溜達的少了,不是害怕賊再次光顧,天底下吃回頭草的賊很少很少,剩下的四千五百元還不是原封不動地放在那里嗎?他想著做一次偵探,長一點勘查現場的本領。他做得不動聲色,他要找出那條賊道,希望透過這條道,看到賊的內心世界,明白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賊,窺斑見豹嘛。為此,老馮特意到書店買了一本柯南道爾的《福爾摩斯探案全集》,晚上躺在床上認認真真地讀,白天一個點一個點地勘查。他琢磨著自己是福爾摩斯,還是華生呢?他還從箱子底兒翻出了自己多少年前使用過的一只煙斗,有事沒事,尤其是在琢磨賊的時候叼在嘴里。
馮佳山站在樓前一待就是個把鐘頭,他凝視著二樓的窗戶,想象著賊是怎么爬上去的,又是怎么爬出來的。墻壁光禿禿的,磚縫勾得特別精細,沒有一個地方能摳得住,能使上勁,難道說真是影視劇里所說的飛賊?馮佳山搖了搖頭,飛檐走壁的人也許有,但絕不是這個賊,他能感覺得到。一連好幾天,馮佳山像著了魔似的,站在樓前琢磨著。第五天他終于有所發現,在一樓和二樓的間隔墻上,有兩個很不起眼的白點,顯然那是架過梯子留下的痕跡。馮佳山把空煙斗叼在嘴里緊抽了幾口,這個蛛絲馬跡讓他激動得不知所以。梯子,這是個關節點。馮佳山在小區里轉悠著,三棟西頭的電話接入點,讓他豁然開朗,那里放著一個維修電線用的鋁合金梯子,似乎這個梯子是長期放在那里。電信局包括其他單位,只要是涉及這個小區的事,就一定當件大事來抓,梯子不到萬不得已,他們是不會撤走的,一放就是幾個月,或者干脆成了小區里的固定物件,沒想到,就是這個梯子,成了賊借以偷盜成功的工具。
從三棟西頭到一棟的中間,也就是馮佳山的樓下,老馮不知來回走了多少次,像一頭拉磨的驢。他感受著賊扛著梯子疾步如飛的心情。急呀,心急如焚!特別是返回時,更是猴急馬虎的,小區里稍有動靜,都會讓這個賊驚恐萬分。不容易呀,為了區區五百元,下這么大的力氣。馮佳山把想到的困難都想到了,賊遇到什么情況怎么處理,往哪里躲在哪兒藏,葡萄架下墻角旮旯,他為賊設計了好幾套躲避方案,不論用那套方案,總之這個賊是順順利利地得手了。
人總要有事做,有了事就沒了寂寞。自從被賊偷了后,馮佳山的生活充實了,忙得不可開交。從美國回來的孤獨,一下子就隨風而去了。他忙啊,小區里的角角落落他都要走到,這個賊究竟是從哪兒進來的,又是從哪兒出去的呢?馮佳山在小區里來回走著,尋找著那個賊道,或者說是推測著那個賊的一舉一動。
他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亦或是生活在自己、賊和小老弟的圈子中。
六
雖然塞外的春天來得遲,但還是悄悄地來了。小區里的花草樹木,在不知不覺中該綠的綠了,該開得也開了。不知為什么,看著生機盎然的草坪和生機盎然的花木,馮佳山倒憑生出許多惆悵來。賊偷后眼看一個月就要過去了,他這個自詡為華生或者福爾摩斯的偵探,還是沒找到那條完整的賊道,這多少讓馮佳山有點失落。他反復地琢磨,反復地在小區里推敲,一棟棟樓一個個角落,不知走了多少遍,然而,無論他怎么設計怎么想象,總覺得不對勁。有時候今天千呼萬喚剛確定了的一條道,第二天一早就自我否定了,不是這兒有破綻就是那兒有漏洞。他不得不發出一聲感嘆,子非魚,焉知魚之道啊!
樂趣這個東西是有形的也是無形的,簡直是來無影去無蹤。前些時還興高采烈的馮佳山,這幾天在不經意間就蔫了。而小老弟呢?看著馮佳山無精打采的樣子,那片巧舌如簧的嘴,也笨拙了很多,連每天早上第一次見到馮佳山的問候也免了。無聊和寂寞像鬼魂似的,再一次附著到了馮佳山的身上,一連好幾天,他都懶得出去勘查現場,默默地站在陽臺上發呆。
和一個百萬富翁一夜之間淪為乞丐似的,馮佳山感覺自己再一次掉進了孤寂的無底洞,日子過得空落落的,別說是逛市場買菜做飯,連前些日子一直堅持的晨練、散步都懶得去了。除了每天晚上七點雷打不動地看新聞聯播,還能感覺到有點滋味外,其余做什么事情都如同嚼蠟。剛恢復了的三頓飯,再次被簡化了,上午九點多一頓方便面,晚上五點又是一頓。小老弟那里更是有一頓沒一頓的,活蹦亂跳的勁頭沒了,太陽一出來抖抖羽毛伸伸懶腰,然后就把那層灰白色的眼皮往下一拉,遮住了滴溜溜轉著的眼睛,閉目養起了神。
馮佳山和小老弟真像一對難兄難弟,每天從上午九點半,馮佳山準時到陽臺報到,先是盯著那扇沒有紗的紗窗,想一會兒那個狡猾且發呆的賊。這真是一個狡猾的家伙,讓他這個曾經的市委書記,琢磨了近一個月都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來。這也是個十足的呆大頭,既然冒著那么大的風險來偷來盜來竊,怎么就拿了那么一點點呢?想著琢磨著,馮佳山實在是累了,一屁股跌進了太師椅里,和小老弟一樣,閉目養起了神。中午,不知道小老弟午休不午休,馮佳山總是要小憩那么一會兒,十分鐘八分鐘的。這是他當領導養成的習慣,忙啊!在位的時候,幾乎每天都有許多許多的會要開,有許多許多的板要拍,當然也有許多許多的事情需要他處理。馮佳山既像一個發號施令的將軍,身體力行叱咤風云;也像一艘航行在巨浪滔天的大海里的船,身不由己地隨波逐流。他只能靠這十分八分調整疲憊的身心。退休了有了大把大把的時間,可是,不管怎么累,午休時間他都超不過十分鐘。他很想打破這個該死的生物鐘,感受一下貧民百姓一覺睡到自然醒的福氣,然而,無論他怎么努力都是徒勞的。
度日如年啊。每天傍晚,馮佳山默默地坐在陽臺上看日落。這就是第一棟樓的好,不用擔心前邊遮著擋著。透過寬敞的玻璃墻,外邊的風光一覽無余。落日如一縷血色的水,紅彤彤的向著西山背后流去。他感嘆殘陽的美,感嘆晚霞的美,是那種妖魅的艷麗。然而,無論殘陽和晚霞怎么妖艷,都只能是短暫的,只那么一霎那,就嘩啦啦地流向了另一個世界,留下的是無邊無際的灰暗,和不知所以的未知。一陣陣孤寂襲來,使馮佳山產生了一種逃亡的欲念。當夜幕一層一層由淺入深展開后,老馮慢騰騰地站起來,為小老弟添上食兒,返回客廳后打開電視,不早不晚,新聞聯播剛剛開始。
七
賊又來了,又一次從馮佳山放錢的柜子里取走五百元。
與上一次所不同的是,這次賊偷的時候顯然是輕車熟路,幾乎沒費什么周折。陽臺上的花花草草原貌原樣,客廳里其它柜子絲毫未動。馮佳山翻開臺歷,找到了上一次被賊偷的時間,兩次的日期竟然重疊在了一起,一個是三月六號,另一個是四月六號。
這讓馮佳山連想都沒想到。沒想到這個賊這么大的膽兒,更沒想到賊也有吃回頭草的時候,而且是定期定點地光顧。早上起來,看著陽臺上那扇大張著的窗戶,馮佳山自言自語地說:又來啦,又來啦。小老弟立即學著老馮的口氣也說:又來啦,又來啦。馮佳山如被注射了一支興奮劑,沒來由地高興起來。他順著賊留下的蛛絲馬跡,從陽臺度到客廳,又從客廳返回陽臺,來來回回地推斷著,想象著重現著賊進家的一幕幕畫面。他嗅著賊的味道,看著賊躡手躡腳地從窗戶爬進來,又鬼鬼祟祟地進了客廳,而后把一雙手戰戰兢兢地伸向了放錢的柜子。
勘查完家里的現場,馮佳山來到了院子里,再一次尋找著那條賊道。白點還是兩個白點,梯子還是那個梯子,問題是賊放下梯子后,究竟是從哪兒逃走的呢?他清楚,賊逃跑的路線一定是進來的路線,在小區里一定有一個十分隱秘的地方,而那個地方肯定不是小區大門,武警的一個班長年駐在那里,就是借十個膽子,賊也不敢從大門溜進來作案。
馮佳山順著小區的內圍墻,一段一段地過濾著。他就不信賊能插著翅膀飛進來,再插著翅膀飛出去。整整一個上午,折騰了兩個來回,馮佳山還是沒折騰出個所以然來。快到中午的時候,從小區外傳來了小販子的叫賣聲,馮佳山突然感覺餓了,肚子里呱呱地叫著。他破天荒地跑到小區外,在小販子那里買了各種各樣的蔬菜,轉過小區墻角,在一處肉鋪里,生的熟的買回了一大包。馮佳山一直不相信小鋪子,更不相信小商小販,不是害怕缺斤短兩,也不是怕價格比市場里的高,而是害怕不衛生。今天他破例了。
“咱們老百姓,今兒個真高興……”老馮哼著歌曲,收拾著生的熟的。他預感到這條賊道就要浮出水面了,他要搞幾個小炒,然后喝上二兩,中午睡上一大覺,下午接著勘查。“櫻桃那個好吃樹難栽,嗨,嗨嗨!”炒瓢里喳喳地響著,油煙呼呼地冒著,抽油煙機不停地轉著,忙忙碌碌的馮佳山,嘴里不停地哼著他記憶里的歌或是小曲兒,有一句沒一句有一搭沒一搭,甚至還東一榔頭西一棒槌。過油肉、豬頭肉、燒茄子、辣子白,只可惜不會做紅燒肉,二兩茅臺下肚,馮佳山快活得像一個神仙。
馮佳山在沙發上躺了一會兒,卻沒有一點睡意。睜著眼睛睡覺真難受,難受的心像貓抓似的。他干脆一骨碌爬起來,再次來到院子里,例行公事,往往返返地折騰著。五棟西的那棵洋槐樹下,是老馮休息的地方,坐在石鼓凳上,就著槐樹散發出的清香喘一口氣,一種回歸田野的愜意油然而生。透過炸著刺的槐樹枝條,陽光一縷一縷地輻射進來,把槐樹傘下的空氣,切割成了一根根炸得金黃的油條。無意間,馮佳山發現槐樹后圍墻上有幾道擦痕,再仔細一瞧,圍墻上的鐵絲網被剪開一道縫隙。老馮一拍腦袋,扯著嗓子喊了一聲:找到了!他樂得連嘴都合不攏,哈哈,驀然回首,那道卻在燈火闌珊處。
自覺失態的馮佳山伸了伸舌頭,而后孩子般地一蹦一跳地回到了家,他要再喝二兩,對再喝二兩。
一覺醒來,已經快是太陽落山的時候。馮佳山給自己泡了一壺鐵觀音,邁著四方步來到了陽臺。他告訴小老弟,那條賊道找到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小老弟真是能聽懂主人的話,更能理解主人的心境,它上串下跳著,搖頭晃腦著,一副活波可愛的樣子。夕陽像一個火球把天邊燒得通紅,因高興而滿面紅光的馮佳山,斜躺在太師椅上,邊品茶邊欣賞著晚霞的燦爛,他感慨著落日余暉的感慨,興奮著找到賊道的興奮,“妹妹你坐船頭,哥哥我岸上走……”一向不屑于流行歌曲的他,竟然哼哼呀呀地唱了起來。
八
馮佳山在反復勘查現場中,又有了重大發現。
那個賊在陽臺的花盆里留下了一個紙條。說是紙條,其實就是一個展開了的香煙盒,皺皺巴巴的一張“紅梅”煙標。在煙標的背面用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一段話:老同志,我知道您是老同志,就這樣稱乎您好嗎?我是一個進城打工的農民,也就是所謂的農民工。反復打擾您實在是沒有辦法,我的女兒正在上大學,兒子在讀高中,每月需要幾百元生活費,可是,工頭只給我們發二三百元,剩余的要等到年底,因此,不得不出此下策,做了這丟人的營生。您放心,年底領了工資我會還您的,權當是您借給了我吧。您是好人,十分感謝!
看著這段話,馮佳山的眼睛濕潤了。這人,有困難找政府呀,有困難找政府呀。嘴里碎碎地念叨著。他找出了紙筆,要給這個可憐的賊寫封信。可坐在寫字臺前,整整半天沒寫好。他本想給秘書打個電話,讓那小子幫著寫,然而又怕把這事張揚出去,只好硬著頭皮草就了一張稿子,他說,你是一個好父親。他說,孩子的學一定要上,決不能輟學。他還說,需要錢盡管找我,偷偷摸摸的不好。最后他說,咱們交個朋友吧,下次來就走大門,打電話我去接你,咱們鬧幾個小菜喝兩盅。
馮佳山把這封信用夾子夾在了鳥籠上,五月的六號賊來取錢時,真的把信拿了去。在期待中等到了六月五號,馮佳山很早就來到了菜市場,他買了好多好多新鮮蔬菜,熏豬頭肉、煮兔頭、豬蹄子,還特意買了一只烤笨雞。親自下廚折騰了一上午,馮佳山要好好和這個兄弟聊聊,有可能的話幫著找找民政局或者慈善總會,他希望幫著這個未曾謀面的兄弟度過難關。
六號早上,賊準時光顧,不多不少又取走了五百,仍然是穿越陽臺,并沒有按馮佳山指點的那樣走大門,更沒有坐下來和老馮喝兩盅,這讓馮佳山非常失望。蛇走兔躥各有各的盤算吧,馮佳山獨自惱怒了一整天,最后還是釋然了。他唯一能做的是把那個梯子搬到了自己陽臺下,把柜子里的錢添到五千,他真希望下次這個兄弟再來時把這五千元全部拿取。
賊按時按晌地來,如同一個健康婦女的例假,六號、六號、六號。七八月學生放假賊也給自己放了假。九月、十月繼續。
十一月六號,賊卻失信了。早上起床后,小老弟就說,他沒來,他沒來。馮佳山笑了笑說,你這個小東西胡說八道。可是,當他打開錢柜子的時候,驚奇地發現五千元現金一個子兒也不少。馮佳山如坐針氈,一整天沒吃沒喝,不停地在陽臺和客廳之間走來走去,他琢磨著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工頭發工資了嗎?還是他生病了呢?若是后者,那兩個孩子怎么辦!
等了一天,又等了一天,再等了一天,賊杳無蹤跡。馮佳山牽腸掛肚地煎熬,孤獨寂寞伴隨著著急再次襲來,他真怕失去這個好朋友、好兄弟。
十號晚上,馮佳山看完央視新聞聯播,把頻道轉到本市新聞,播音員正播著一條消息:本市四日上午,南三環建筑工地發生一起重大事故,新建的一棟居民樓坍塌,初步統計傷亡十五人,事故責任正在調查中。
馮佳山一下楞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