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教堂,歐式別墅,有軌電車,喧嘩的報童,爬滿紫藤的鐵柵欄——舊中國的上海。
他只是一個影樓小生,每日固定在廣場的拐角處,用三腳架支起蒙著黑布的外拍相機,在路人的要求下按下快門,定格他們眼中的繁華或寂寞。他們多是達官貴人,在風雨飄搖的上海,末日般地揮霍著奢華。
只有她不同,隔街相望,那面掛著紫藤的柵欄后面,那個留著劉海兒的她,笑看著喧囂的過客。而她的面前,一幅色彩斑斕的油畫正徐徐地展開,他看不到畫上是什么,只是從色彩上知道,那一定比照片好看。那時的照片全是黑白色,需要時才用纖細的筆蘸了顏料,給照片的人勾上彎彎的眉,艷艷的唇。
那是一所女子畫院,是有錢人的學府。為了學畫,她千里迢迢地從濟南來到上海,住在影樓緊鄰的姨媽家。
他每天都可以見到她,但也只是窺視。一個貧窮卑微的小生,哪有勇氣與她四目相接。平日里見到,也只是彬彬有禮地喊上一聲:“小姐。”
他喜歡調轉相機的方向,鉆進蒙著的黑布中,朝著她細細地調焦,終于看清了,但也只是她的側面,成像也是倒置的,這便已經很滿足了——什么時候能夠如此放肆地看她呢?正癡迷的時候,卻突然發覺鏡中的人朝他盈盈地笑,如一朵嫣然的花。揉揉眼,果真是她,驚得他急忙鉆出黑布,若無其事的樣子。
四月的紫藤結滿一墻花蕾,風在耳邊軟軟地吹,微笑的模樣。
那一日,他百無聊賴地倚在墻角。只見一位身著旗袍的婦女領著她走來,說:“給我們桂容拍一張吧。”他觸電般地跳了起來,桂容!多好的名字。他興奮得手忙腳亂,平日里熟稔的操作步驟,此刻竟然毫無章法。
他知道這個婦女是她的姨媽。姨媽說:“聽說你是影樓里技術最好的攝影師。”在她的面前被人夸,他的臉微微有些紅。姨媽接著說道:“你一定要拍出最高水平,這張照片是要寄回家里提親用的!”
天空暗了下去,心中的失落猶如云翳密布,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末了,姨媽遞過來一張紙條:“沖洗后,按照這個地址寄去。”
“好。”他幾乎聽不到自己的聲音。
B.
濟南市昌平路XX弄XXX號。他在心中默念了無數遍。
突然間,一股莫名的沖動猶如山獸,拖曳著自私在山林中瘋狂地奔走。難道我就不能把她的照片變丑一點嗎?
主意已定,心中卻是翻江倒海。看著她的倩影在顯影液中漸漸清晰,一如空靈的仙子,他怎么下得去手?
最終,他還是咬了咬牙,一個塌鼻小眼、怪模怪樣的人形就顯了出來。
投進信箱的剎那,他突然為自己的自私感到可怕,他不知道,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場未來。
日子一如既往地滑過,而他卻陷入自責不能自拔。終于在第一朵紫藤花綻放的清晨,他在街角喊住了她,他決定將自己的可惡行徑和盤托出,請求她原諒,并接受她的責罵,然后遠離此地,永不出現。
他自始至終低著頭,與她相比,他是卑微的沙礫,即便那份喜歡是那樣的珍貴、真誠。
他一股腦地將心里的話倒了出來。說完了,他想,下面該是電閃雷鳴的指責吧!
等了半晌卻沒有動靜。他睜開眼,依舊風和日麗。她捂著嘴笑,綢緞般的長發滑過她白皙的脖頸,明媚的好。
她的臉有些紅:“你把我照得那么丑,還不重新給我照,算是賠償我的吧。”
所有的冰霜瞬間散去,燦爛的陽光照到了他的心里。
原來,那門婚事她本來就不同意,家里提的那個人根本不是她的依靠。
他騎著腳踏車帶她去碼頭,去教堂,去看黑白膠片的電影,給她講約瑟夫·尼埃普斯,給她講英國的“繪畫主義攝影”……她驚訝得久久合不上嘴巴,一個不起眼的小生竟然有如此淵博的學識。她也給他講中國的墨寶和西洋的調色,講畢加索,講張大千……她畫畫,他在一邊給她照相……
有一次,她指著相機問他:“焦距是什么?”他一時解釋不清,就比喻道:“焦距就好比你無論有多遠,我都可以看得見你。”她的臉上紅霞飛舞。終于,朦朧的情愫如霧一般散去,一扇門在兩人心底打開。
C.
她的姨媽收到了濟南的回信,來到影樓大鬧了一場,因為那張照片破壞了她們與達官貴人攀交的姻緣,也失去了移民海外的機會。
影樓的老板搜查了他的房間,在暗室里,他掛了數不清的照片,照片中是同一個人,老板認識,那個女子名叫桂容。
老板得罪不起有背景的鄰居,于是,他失業了。
她用自己的私房錢給他買了一臺嶄新的相機,他輾轉到了另一處景區,那里一樣有開滿紫藤花的花墻。
姨媽終于知道她戀愛了,將她打得遍體鱗傷。他心疼地為她擦藥,那些皮鞭仿佛抽在了他的心里。他流著淚問:“阿容,我們結束好嗎?”
“可是還有誰會帶我去看教堂,給我講繪畫與攝影?”
直至有一天,一幫痞子沖到了他的攤前,砸毀了他賺錢的工具,只有那臺相機被他緊緊摟在懷里保護了下來。瘋狂的拳腳在他身上來回招呼,直到他失去了知覺。他恍惚聽見那些人狠狠地罵:“窮鬼,連自己都養活不了,怎么養活一個千金小姐?”
他摟著她哭:“阿容,等我3年,3年后,我會在上海開一家最大的影樓,用最新的彩色膠片為你拍照,我要親自去你家里,娶你!”
她不假思索地答應了:“好!”
D
他去了香港。揣著她給他的100塊大洋,那是她所有的私房錢。她相信,總有一天,那個英俊小生會開著最好的洋車迎她,在教堂里為她戴上發光的鉆戒,還有那臺能照出彩色相片的相機,會為他們留下最美的一瞬。
3年飛逝如箭,伊人秋水望穿。這期間,姨媽將她送回了濟南,可她說:“他會在上海找我的。”于是她趁家人不注意,只身逃到了上海。
那時的中國戰火綿延,她的父母在出國避難前找到了她。她跪在父母面前聲淚俱下:“我要等他回來。
輾轉傳來的消息,說他乘坐的船遇到了臺風,一船人連尸體都沒有找到。
又是幾年輪回,她嫵媚的容顏漸漸變得枯槁。一天,有人上門提親,一個喪偶的軍官看上了她。
婚后,那個軍官對她很好。
軍官比她大了很多,身體欠佳,而她也有了孩子,日子開始捉襟見肘。還好,上海慈善總會每月總會送來一筆數目不菲的錢,解了燃眉之急。
70歲那年,軍官離她而去。她亦是風燭殘年,期望葉落歸根,便回到了濟南。
那天,她正在門前小坐,突然一輛轎車停了下來,有人輕喚:“阿容!”她頓時全身顫抖。這名字,今生只有一個人喚過。她抬起頭,只見陽光下有一臺外拍相機,有人正鉆在蒙著的黑布里朝這邊凝望。50年前的情景,此刻如潮水般洶涌而來,是他,是那個一直說要親自登門娶她的人。
那年,他出海后遇上了臺風,船沉后,他抱著一根木頭漂流,幸好被路過的船只救起,就這樣來到了馬來西亞。憑著過硬的技術,他成了當地一流影樓的老板。其間,他不斷地托人找她,但戰亂早已將廣場夷為平地,而且當時的大陸信息閉塞,找人談何容易?直到“文革”結束,他才輾轉回到了上海。
聽到這里,她的呼吸起伏不定,突然拎起拐杖打了過去:“回來為什么不找我?”
他不躲不閃:“那時你已經結婚了,那個軍官比我優秀,能更好地照顧你。我能做的,就是托慈善總會轉給你一些錢。記得我曾說的‘焦距’了嗎?‘無論多遠,我都可以看得見你……’”
“咣當”一聲,拐杖落地。原來那些愛一直不曾走遠。她再也忍不住了,淚雨滂沱。
E.
阿容是我母親的繼母,是我的外婆,那一年,他成了我的新外公。第一次做新郎的他邀請我們去他在上海的影樓,這座富麗堂皇的影樓與眾不同的是它的大廳,那是一個用同一個女子的黑白照片裝飾起來的大廳。那個女子,或笑,或愁,或嬌嗔,或凝望……顧客們常常不由自主地問:“那個女子是誰?”
影樓的服務員笑著說:“老板講過,有人問,就說叫‘阿容’。”
我也曾問我的新外公:“我的外婆當時已經結婚了,你為什么仍癡癡地等她?何況你們都上了歲數,就不怕等來的是一個未知數?”
他說:“生命中,每個人都是彼此的過客,那年我遇上了她,就像是被晨風搖落的清露,哪怕只是一剎那的珍貴,從此,芳華深植心中,一如凝固的照片,永不相忘。”
此時,我看見窗外的紫藤爬了上來,嬌艷的花兒正一朵一朵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