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親節(jié)那天，我早早地往家里打了個電話。接電話的是爸爸，他向來少言，一聽是我便說：“我把電話給你媽，你跟她講吧。”
線路那端，默聲了好久。緊接著，隱隱聽到老媽的嘮叨聲：“一大清早的，打什么電話啊，雞鴨鵝狗豬哪個都沒安頓好，你就跟她聊唄，非得找我！我哪有時間！”
腳步聲越來越近，我拿著電話，心一點一點沉下去，原本準備好一大段華麗的祝福語，此刻一句句地從嘴邊溜走，我努力地扯著嘴角保持微笑，但心已經(jīng)涼了。
“啥事啊？”老媽粗聲粗氣地問，那股不耐煩的氣勢已順著電話線爬過來，讓我一時竟有些慌張。
“沒……沒事，今天是母親節(jié)，媽，節(jié)日快樂！”我硬著頭皮說完，特別希望她也能回我一句官方的“謝謝女兒掛念”，但她沒有，只是語氣略有緩和，淡淡說了句：“嗯，有什么可快樂的，一天到晚都快累死了！你以為老家是你們大城市啊！個個那么閑！”
我再也無話可說，沉默了片刻，失落地掛了電話。
一整天，我的心情都不好。大街上，到處可見相擁同行的母女，她們親密無間、有說有笑；單位的茶水間里，有男同事在給老媽打電話聊天，看得出來，他的老媽非常享受孩子給予的這種精神關(guān)懷，不管她的內(nèi)心是否認同這個舶來的節(jié)日，但她至少愿意配合孩子，沒有把氣氛弄得那么僵。
坦白地講，我現(xiàn)在不怎么愿意回家。不是不想家，而是每次回家，心情總會變差。不管我以怎樣昂揚的面貌回家，回來時必定灰頭土臉且心懷愧疚。我老媽就是有這個能力，她的嘮叨、她的嘆息就像一盆又一盆冷水，總會澆滅我所有的熱情和歡喜。
二
可這個周末，我必須要回一趟家，因為要遷戶口，需要去派出所辦手續(xù)。
出發(fā)前一天的晚上，我打電話告訴老媽，她只淡淡地說了句“哦”，便再無下文。我試著打破這種尷尬的情境，問她家里缺不缺什么東西，我買好帶回去。她忽然提高音調(diào)，說：“你別亂花錢，你可別忘了，你還背著幾十萬的房貸呢！家里幫不上你，一切都只能靠你自己！”
瞬間我就恐懼了，因為彼時床上正堆著我給她和爸買的換季衣物，還有一袋子進口零食。我一直覺得，他們大半輩子窩在老家，沒穿過什么好衣服，也沒吃過什么好東西，所以經(jīng)濟獨立后，我一直希望能盡自己所能，讓他們的生活體驗更豐富一些。
果不其然，當我滿心歡喜地把禮物呈現(xiàn)在父母面前的時候，老媽爆發(fā)了。她數(shù)落我亂花錢，說她每天要干很多又臟又累的活兒，根本沒機會穿那些新衣服；她說她就是個老農(nóng)婦，三頓飯吃飽就行，那些又貴又不實惠的東西吃不吃都無所謂；她還說，買這些東西有什么用啊，還不如直接把錢給她……
彼時彼景，我像個罪人一樣站在她的面前，被她一字一句地敲碎滿腔的心意。我正想反駁，她卻大手一揮，說：“我要去服裝廠干活了，飯菜在鍋里，你自己吃吧。”
鍋里燉著我愛吃的小雞蘑菇，我從一進屋就聞到了。我多么希望她能陪著久不回家的我吃一頓溫馨的午飯，聽我講講我在城市里的悲歡離合，可半年沒回家的我，都不如她在服裝廠每天八十塊的工資重要，也不如家里的雞鴨鵝豬重要，我媽去喂它們的時候，還要站在旁邊看一會兒呢。
第二天早上六點，我被院子里的嘈雜聲吵醒，老媽精心喂養(yǎng)的小動物們都起床了，個個不得安生。家里的院子很大，豬棚、雞窩、鴨舍、鵝圈分布在不同的角落。只見老媽，一會兒端著盆，一會兒拎著桶，一會兒敲著瓢，不停地來回穿梭，把不同的食材倒進不同的槽里，用不同的口號伺候她的“寶貝”們吃飯。等它們終于安靜下來吃食時，她開始收拾家里的衛(wèi)生。打掃院子，清理屋子，再把倉庫的干菜拿出來曬，不知何時又去菜園摘了幾根頂花帶刺的黃瓜，我恍恍惚惚地還沒能適應(yīng)這早睡早起的生活，正在發(fā)蒙中，老媽已大聲喚我去吃早飯。
老媽說，她每天早上四點半就要起來，因為家里的雜活實在太多，她得趕在上工前，把這些事情都做完。等老媽風風火火地騎上自行車奔赴服裝廠后，我一個人呆坐在收拾得利落干凈的院子里，看著家里井井有條的一切，忽然就有一種從云端墜入地上的疼痛感，心疼老媽的同時感到無比愧疚。
一個女人，從年華最好的時候開始直至兒女長大成人，在這幾十年間，她日復(fù)一日地重復(fù)著這等瑣碎、嘈雜的生活，像一個從不休息的機器人。如果換作是我，日日如此，不見天日，再好的脾性也早被磨光了，還能矯情地談什么母親節(jié)快樂么，恐怕早就崩潰了吧。
三
自13歲開始住校，一直到讀大學，這些年來，我在外面的時間遠多于在家。走出去讓我見識了更多，卻也漸漸忘卻了自家的實際情況。記得上大一那年，我像其他同學那樣在母親節(jié)買了一束康乃馨拿回家獻給老媽，原以為老媽會很感動，沒想到，她卻狠狠訓斥了我一頓，讓我一度不愿意回家，覺得老媽不可理喻。
現(xiàn)在想想，當時的自己真幼稚。別人的老媽，每天早八晚五坐在辦公室里吹空調(diào)，自有精力關(guān)注精神生活，來自孩子的一束花，可不就是貼心的慰藉嗎？而我的老媽面朝黃土背朝天，每天起早貪黑疲于奔命，來自孩子的一束花，不當吃不當喝不當錢用，難道不是最大的浪費嗎？
一直以來，我都覺得自己特別孝敬，給老媽買化妝品，買打折的名牌衣服，郵寄各種進口食品，還常常打電話噓寒問暖，提醒他們天冷加衣多喝熱水，囑托他們干活別太累，叮嚀他們別太節(jié)省錢該花就花，我覺得自己已經(jīng)做得很好，還因此一直埋怨老媽怎么這么不知足。這些年來，我只是覺得自己與老媽的距離越來越遠，其實是我忽略了一件事，不是老媽享受不起那些花架子，而是我飄得太高。對于老媽來說，相較于那些不實用的東西，她更需要的是接地氣的關(guān)心和禮物。哪怕只是幫她干干活，別讓她那么操勞那么心累，得個空去歇一歇，也好。
原來，我從來沒有真正地站在老媽的角度上，去試著用心理解她。孝心和錢一樣，都要用在刀刃上。對老媽來說，安逸與衣食無憂就是過節(jié)，她根本不需要什么康乃馨。
吃過早餐，我起身去做家務(wù)，洗了泡在洗衣盆里的一堆臟衣服，給父母準備好午飯，在網(wǎng)上訂購了洗衣機和電磁爐，然后在老媽的枕頭下悄悄塞了兩千塊錢。
離家返程后，我在路上給老媽打電話，告訴她買了電器和兩千塊錢的事。她聽了沒有多歡喜，一如既往地抱怨：“又浪費錢，再說我和你爸也不缺錢。”
我沒有像往常一樣玻璃心，而是耐心地對她說：“媽，有了洗衣機，以后你洗衣服省時又省力，電磁爐做菜也比火灶更省事更安全。至于那兩千塊錢，我給你添置了兩樣家用電器，如果不給你報銷電費，你能舍得用嗎？”
這下，老媽終于不再抱怨了，好像一個被戳破心事的小孩子，在電話那端嘿嘿樂……
掛了電話，我忍不住想，原來親情也需要我們用心經(jīng)營，也要設(shè)身處地和感同身受，哪怕是親生父母，血濃于水，也需要花一點心思悉心照顧。給他們想要的，才是孝敬；給他們不需要的，和添堵無異。與其在母親節(jié)給老媽送一束康乃馨做做“表面文章”，不如安安穩(wěn)穩(wěn)地接過老媽手里的各種活計，陪她一起同甘共苦腳踏實地，讓她的日子不再那么艱難那么瑣碎，我想，這才是對老媽表達愛的最好方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