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歲之前,我從未見過父親放聲大笑,他沉默寡言,如果能用手勢表達,他就決不會開口,他的嗓音沙啞難聽,帶著極為濃郁的燕趙方言味道。
家中只有我和父親兩人,據說母親在生下我后就失蹤了。奇怪的是,父親從未尋找過母親,也沒有人在父親面前提起過母親,這是有原因的。我記得,小學四年級的時候,父親曾經因為斗毆被拘留半個月,起因就是對方在一場本不會被激化的口角中脫口說出了母親的名字和一些關于母親去向的臆測。
父親和我相依為命,但我并不感激他,因為他總是如影隨形般潛伏在我的左右,粗暴地剝奪了我少年時代的快樂,令我變得內向、沉郁、早熟。
從記事起,只要父親和我在一起,他就總是刻意擋在我的面前,用一只手緊緊拉著我的手,似乎想把我藏在他的身后。他很少與其他人交流,總是顯得步履沉重,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只有回到家,父親才會松開我的手,然后做飯、刷碗、收拾家務,笨拙地履行著這些本應由母親承擔的義務。
上小學時,每當我放學走出校門,父親總是穿著一身臟兮兮的工衣站在最醒目的位置,那時他三十出頭正當壯年,身材高大不茍言笑,一張黑黝黝的四方臉膛上掛著粗細不一深淺各異的不規則皺紋,仿佛經歷過刀削斧鑿一般,大多數時間他表情嚴肅近乎麻木,只有見到我時嘴角才會不易察覺的微微翹起,仿佛一汪死水劃出一道淺淺的波紋,他的出現總會令那些與我有說有笑一路同行的同學畏若虎狼避之不及,久而久之,我成了小學校園中惟一的獨行客。
父親的行為令我感到窒息,他卻渾然不覺,初三的時候,我終于忍不住和他大吵了一架,要求他還給我自由,當時父親震驚得看著他自小就乖巧聽話的女兒,一臉的不可思議,只有小學文化的父親顯然已經無法與具有初中文化的女兒溝通了,他有些不知所措,漸漸變得有些可憐兮兮,目光呆滯眼神混濁,盯著我看了很久才轉身離去。
父親并未有所收斂,反而更加變本加厲,他居然趁我熟睡時偷看我的日記,當我驚訝于日記本潔白的扉頁上突現的油污時,他竭力裝作若無其事,可當我終于在午夜時分將他人贓俱獲時,父親黝黑的面龐紅得就像一塊染了血的紅布,我當著他的面憤怒地將日記本撕成了碎片,整整一個月沒有同他說話。
父親的粗暴干涉在我上高中時達到了不可理喻的程度,他拒絕了我住校的要求,執意要我住在家里,他依然每天出現在學校門口,用他高大的身軀擋在我的面前,帶我回家,然后用他亙古不變的招牌菜紅燒茄子讓我吃到反胃。
我早已放棄抵抗,面對這樣一個固執而沉默的人,我只能承受下這一切,但我并不絕望,我在心里倒數著高考的日子,高考之后,我一定要離開這個家,離開他。
為了逃避父親,我報考了一所遠在省城的大學,出乎我意料的是,父親并沒有干涉我的選擇。
我順利考取了這所大學,當我不無得意地告訴父親我即將遠去千里之外的省城上學時,父親本就黯淡的眼神終于徹底熄滅了,我看得心頭一疼,但想到即將到來的自由,終于又硬起了心腸。父親沉默良久,從衣柜深處取出一個層層包裹的青花小包,他打開小包,里面是厚厚的一沓錢,隨后他再次確認了我要去的那個城市,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他把錢交給我,用嘶啞的聲音吃力地說:這是一萬塊錢,學費足夠了,爸爸就不送你去學校了。
就在這一刻,我發現他的腰背已經有佝僂的跡象,雙鬢呈現出一抹近似于冬日河面的蒼白。他老了,這讓我略有傷感,但很快我就驚喜地意識到,從今以后父親再也不會擋在我的面前,我自由了。
九月,我揮別站臺上的父親,踏上了前往省城的火車,這是我生下來之后第一次真正意義上離開父親。
在火車站狹窄的出站口,遠遠地,我就驚奇地發現有人舉著寫有我名字的醒目大牌子,一遍一遍用擴音喇叭叫著我的名字,我好奇地走了過去,發現一個與我長相酷似的中年女子舉著牌子盯著我雙眼通紅。
我知道,她一定是我的母親,我無數次夢到卻從未謀面的母親,但我并沒有想像中的激動,反而有些木然。母親帶我上了一輛車,把我送到學校,跑前跑后為我辦理入學手續,看著她忙碌的樣子,我心頭卻不由自主浮現出那道擋在我面前的落寞背影。
母親告訴了我真相,她是個城市女子,上山下鄉時認識了父親,父親為了幫母親離開農村,動用了一切關系甚至與家人鬧翻,終于在縣城的一家國營廠為她找了一份工作,母親得以擺脫農村戶口,也為返回省城掃平了障礙,但就在即將辦理好返城手續時,母親懷孕了,當時母親沒有結婚,我的親生父親,那個掌握著返城審批大權后來被槍斃的革委會頭子對此事不聞不問,母親萬般無奈之下,想到了遠在農村的父親,于是父親趕到縣城與母親結了婚,在我出生之后,父親和母親辦理了離婚手續,隨后母親的返城手續也辦妥了,在返城之前,母親把國營廠的工作還給了父親,同時留給父親的,還有我這個隨母同嫁的女兒,按照兩人之前的約定,母親沒有再返回過縣城,她寄來的錢被原封不動退回,她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再見到這個女兒了,可是兩個月前,她突然收到父親的信,信中說,女兒要來省城上大學,為了不給女兒丟人,他不會跟著來了。
聽完母親的訴說,我的心突然像裂開一樣疼了起來,淚水傾瀉而出,父親擋在我面前的高大身影陡然浮現心頭,落寞蕭索的樣子令我靈魂震顫心如刀絞。
大學期間,每隔一周,我都會給父親寫一封信,父親也會給我回信,信紙上他笨拙而工整的字各自為戰并不連貫,我能夠想像到父親下筆時的字斟句酌,顯然,讓文化水平不高的父親寫字有些勉為其難,我靈機一動,畫了一幅畫給父親寄了過去,畫上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手拉著一個撅著嘴的小女孩,行走在茫茫人間,男人擋在女孩面前,如一座山般雄偉,如一盞燈般閃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