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常問我最愛誰。她們真的很喜歡分高低,我則只能做到分類。“最喜歡吃的東西,最喜歡的顏色,看過最多次的電影,今晚最想去的餐館?”這樣的問題讓我手足無措,場景像無罪者接受審訊,壓力之下發明一個讓自己能暫時混過去的答案,卸掉手銬,急于去睡一覺。
Anyways,我不是那樣想問題的。當然我覺得她們也未必想要知道某個真正的、唯一的答案。與其說這種提問是一個拷問真相的疑慮,不如說是一個隱秘的盼望,一個委婉的命令。武俠小說里的人物,因為癡情或多情而聞名的那些,也多數說不清楚吧。
都喜歡。A和B和C和D我都喜歡吧,分不出座次。在不同時間有不同的喜歡對象,有時是同時都喜歡。這其實是正常自然的吧?“最”與專一倒往往是謊言。
最近一次聽到這個問題,我說,“斯嘉麗·約翰遜”。足夠正確的答案,我愿意當一個主流的普通男人,N似乎也滿意,沒有再追加問題,沖我笑得心知肚明的樣子,男人嘛,當然喜歡性感的,好像又還有些個性,不完全馴順,但要說是什么個性,又模模糊糊的。
N睡著,把我的被子卷走了一小半,鼻息聽起來像森林里的小動物,我開始逼迫自己回想,在這短暫的三十一年中我是否有一個最愛的——更愛的人。是否像她們說的那樣,也曾經真真正正愛過誰,無法忘懷。
我清楚我有更容易忍受的人,更習慣的人,更長久喜歡的。還能辨認出另外一些不那么令人激動,但也更舒服的情況,譬如有時喜歡對方的程度雖不高,但其中厭煩甚或恐懼的程度也更低。但什么是愛,什么又是真真正正呢?
這時我想起二十五六歲時的一位女友。我們決定住在一起,去看了九處房子,這個數字在我印象中至為清晰,在雨季,我們先看了兩處房子,都那么臟和難看,第二處房子是大學里的舊職工宿舍,在五層樓的第五層,滿是灰塵的氣味,廚房油膩,房主是本地人,在大學后勤部門工作,大概自以為很爽朗,大喇喇地開出令人難以置信的高價,降尊紆貴地施舍,“家具家電都可以留給你們”。那些家電,看起來都像通不了電。
那時我們沒什么錢。走下五層樓,我們說,每看一處房子恐怕都是新的心驚肉跳,就看五處吧,最多六處。在能力范圍內挑一處算能住的,就住下吧,絕不超過六處。結果到底看了九處。
最后挑定的那處也沒有多么好,勝在陳設簡單,沒那么多需要遮蓋的東西,舊和難看就好容忍一些。那處房子砸掉了一堵墻,是開放式廚房,家具又少,頗有些像舊樓里的某種工作室。女友不太在乎,她大多數時候不在家。那時是她在會計師事務所工作的第三年,比我工作忙,常常出差,大部分月份里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項目點。回來時她就不喜歡出門,寧愿在家躺著。也不喜歡出去吃飯。偶爾在家時她非常喜歡做菜,說出差時住在長租酒店公寓,每天在外面吃三餐,已經忍無可忍。我們同居的一年多里只一起在電影院看過一場電影,好像是在清明節,她本來要回家掃墓,臨時取消后,喜悅得不得了。
那次戀愛快走到了尾聲。也沒那么快,交往了將近兩年,但好像中間并沒有經過什么大事,在平靜的感覺之中很快結束了,她提出要搬走,三個月后我再搬走時她還來幫助我收拾東西,我跳上搬家公司的卡車,她站在我們曾經住過的家樓下友好地對我揮手道別,卡車后門緩緩關上。
女人常問我最愛誰。她們真的很喜歡分高低,我則只能做到分類。“最喜歡吃的東西,最喜歡的顏色,看過最多次的電影,今晚最想去的餐館?”這樣的問題讓我手足無措,場景像無罪者接受審訊,壓力之下發明一個讓自己能暫時混過去的答案,卸掉手銬,急于去睡一覺。
我記得她做菜很麻利。差不多半個多小時,總之是一個小時以內,總可以做好三道菜加一個湯,或者是兩冷兩熱。她做菜的同時會把案板和刀碗都洗好,灶臺也用濕巾擦干凈,什么都很快。那種樣子不是勤勞,更像一種一切盡在掌握的慣性,像項目制下的勝利者,自己對自己的錦標賽。她不喜歡我幫忙,說,指揮我比自己做還要麻煩,于是就總是她這邊把菜端上桌子,那邊已經同時在洗鍋。有那么兩三次,就是我們關系幾近結束的時候,她出于某種原因休假在家,現在想來那也許是她為這段關系更慢結束,或者為了它能留下更多回憶而作的一種努力,但當時我并不明白,我以為她和我一樣,是說不清來源的過分疲倦。
我想說的是,有那么兩三次,她滿意地笑著,把剛剛炒過菜的滾燙的鍋端進廚房水槽,擰開水龍頭,刺啦一響,鍋內煙霧升起,又激發出菜油的味道。這時她通常已經關掉了抽油煙機,于是那股煙霧和香氣久久不散,籠罩在水槽上方,蓋住她的臉,我坐在桌前,菜已經放在我的面前,望著她的背影,而這股氣氛與氣味就好像她剛剛開始做第一道菜,正在用蒜片熗鍋。我記得母親曾經說剛剛炒完菜時,鍋太熱,不應當立刻洗。我不知道母親說的是否是對的,也許我女友所做的是錯誤的,但那重要嗎?習慣大于正確,就像喜好大于煙霧的污染,而一切都似幻似真,一切仿佛都在循環中,一切仿佛都沒有關系并且無窮無盡,倦怠之中帶著一種模模糊糊的安閑的希望,別做什么也別爭取什么,也別在乎什么,一切仿佛都正在重新開始。
那是我最靠近婚姻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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