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你打來電話，讓我帶上男友回家吃飯。又有些不安地解釋道，只是吃個飯而已。
我掛上電話，默默地想我和你多久沒有坐在一張桌旁吃飯。每次在你想要關心我的時候，我總是以這樣或那樣的借口，推脫或者逃避?？墒沁@一次，我決定和你共進這頓晚餐，體會那一種叫做天倫的東西。
但你那天的表現實在有些失水準，你慌張地差點推翻椅子，你不善微笑的臉上卻偏偏要擺出一堆笑容，你甚至連別人的名字也記不準，“來，小……小張，吃菜！”那一刻你真是個蹩腳的家長，你不一直是在職場上叱咤風云的嗎？但你那天卻拘謹得有些可笑，倒是男友，斟酒、夾菜，像到了自己家一樣，忙得不亦樂乎。
可是我的目光卻不能從你身上挪開，我想我真該死，我怎么從來沒發現你的頭發里竟有了許多抹不去的灰白色，你在房間里歡喜得來來回回的腳步已經有些不靈便。那一刻，我看到的只是一個暮年的父親，極力想要在自己女兒的幸福上加點砝碼，卻越發地顯得笨拙和無措。
過了一段時間，你問起我和男友的事，我淡淡地說，已經分手了。你有些緊張，想要安慰我卻不知該怎么做。半天，你拍拍我的肩輕聲說：“孩子別太難過，那人和你不合適?！蔽彝蝗幌肫鹦r候，每當我難過時你都會掏出一包零食，我就會雀躍起來。可是這一次，我卻因為你的話紅了眼圈。其實我更難過的是你說話時小心翼翼的表情。
從什么時候起；你開始小心翼翼地對我說話，仿佛你不再是家長，我不再是孩子。你開始愛屋及烏，沒有理由地對我喜歡的東西感興趣，卻也始終像隔著一道無法逾越的障礙。我怎么能看不出你的急切，你做出來的樣子再灑脫，有些東西也還是無法掩飾，比如對我的愛?？墒侨绻麜r光倒流回十年前，我一定不會這么想。
二
那時候我還在上高中，而你已經事業有成，正值春風得意之時。你一定沒有料到一向乖巧的女兒會早戀吧，所以你才會在老師找你談完話之后，突然間感到恐慌和憤怒，回到家對我咆哮如雷?？墒悄阒绬幔课夷菚r多么恨你。在你揚起的手還沒有落下時，我就已經把頭倔強地揚起，我們之間形成了一種十多年來從未有過的對峙。
我叛逆時期的到來與你們的離婚不無關系，曾經我們是多么幸福的一家，可是突然有一天，你成了那種在電視劇中常常被人痛恨的角色——有錢就變壞的男人。你和媽媽做出了離婚的決定，雖然你們沒有當著我的面談論，可我還是從媽媽哭紅的眼睛，從你們之間長久的冷漠中感受到了那一種疏離，一種將我夾在真空中的恐懼。盡管你還會偶爾陪我吃飯，給我買最時尚的衣服和玩具，我卻無時無刻不感到自己是一個被遺棄的小孩。每當我看到電視里一家人幸福的畫面，或者聽到同學炫耀自己的父母陪他們玩，我都會敏感得想要把自己藏起來。
所以那時面對著你的指責，我才會不顧一切地朝你大喊：“都是因為你！你都不要我了，還憑什么管我！”我的話一下子將你擊中，我看到你頹然地坐在沙發上，痛苦地揪著自己的頭發。
我是不是太殘忍了，如果我再懂事一點，我一定不會說出那樣的話去傷害你。何況我早該知道，即使你們離婚后，你還一直擔負著我的所有花費，你甚至拼命地在物質上補償我。雖然你不缺錢，可是如果我知道的真相更多一點，我就不會覺得你付出的一切是理所應當。
三
你從來沒有愛過媽媽，對嗎？你對她只是一種責任，或者是一種超越了愛情的愛。當年當你的老師臨終前將自己的女兒托付于你時，你的心中一定百感交集。雖然你心中一直有一個相愛的女子，可是恩師臨終前期許的目光又讓你不忍拒絕。還未經歷太多世事的你，也許只是憑著善良的初衷，點頭答應了他的囑托。
這樣的承諾就意味著責任。你們很快成了家，不久就有了我，在外人眼里我們是多么和睦溫馨的一家。如果當年不是媽媽執意提出離婚，你一定會將那份承諾履行一生對嗎？可是當媽媽知道那個曾與你相愛的女子還在等你時，她決定把屬于你的幸福還給你，盡管這個決定意味著破壞一個平靜的家庭?？墒俏蚁雼寢屖菍Φ?，只是這樣的情感，年少時的我還不明白。
那時候的我心里只有對你的恨，甚至連你一直以來對我的好也全都忘記。從小我就體弱多病，為此你不知為我跑了多少路，那些年你用自行車載著我，穿過城里的大街小巷為我求醫，當我終于像其他孩子一樣健康地長大時，我想那一定是因為你的誠心感動了上天。即使在我嚷著恨你的時候，你還是默默地為我做了許多事。當年你放下一個大人的自尊找到那個男孩，才知道原來所謂的早戀，只是我為了引起你的注意而策劃的一場鬧劇。你知道真相后非但沒有怪我，還向我道歉，說不該錯怪我。那一刻我終于不再逞強，當著你的面將心中的委屈全部哭了出來。是的，那個時候可能連我自己也沒有意識到，在我說恨你的時候，其實是不想失去你的寵愛。
我上大學以后，你還會每個月給我生活費，雖然我一再告訴你我可以自己賺錢養活自己，不要再花你的錢?？墒钱斘艺f出這樣的話時，你的眼中分明閃過一絲失落，你一定以為我在拒絕你的關心，在故意疏遠你。
四
可是爸爸，我怎么能一直心安理得地享受你的愛呢？雖然你從來沒有告訴我，其實你并不是我的親生父親。當年你們成家以后，那個你們一直期許的孩子并沒有如約降臨到世上。這冥冥之中是不是有一種緣分，讓我在一個下雪的日子，從別人手中來到你們身邊。襁褓里的我成為那個冬天你和不能生育的妻子最大的驚喜。
我剛來到你們身邊的時候，整夜地哭鬧不肯睡覺，你就抱著我在屋里繞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快要天亮才將我哄睡，而你幾乎每天都不能睡個完整覺。周圍的人都說：“這孩子不好養，還是送回去吧。”你跟人急了，臉紅脖子粗地跟人理論：“再不好養也是我的女兒，這孩子我養定了！”當我喊出第一聲“爸爸”的時候，你高興得逢人就夸自己的女兒聰明，人家都笑話你。是啊，誰家的孩子不會喊爸爸?？墒俏抑?，那是因為從那一刻起，我們的血脈仿佛相通，我們的生命從此有了今生無法割舍的牽系。
如果不是媽媽親口對我講，這么多年來我真的以為我就是你們的親生女兒，我們就是上天安排好的一家人。媽媽對我說，不要恨這個養育了你20多年的好人。是的，對媽媽來說，你是個好人，你曾放棄自己的幸福只為了去履行一份囑托?？墒菍ξ?，你真的是一個好爸爸，你給予我的愛，勝過這世上所有的親情。
可是這么多年我為你做得實在太少，甚至不能為你停留片刻。工作以后，我一直在另一座城市生活，每次回家又匆匆離開的時候，我總是看到你極力想要掩飾的難過表情，那個瞬間會讓我的心突然地疼一下，可是轉過身又會安慰自己。
爸爸，我是不是早該明白，雖然我的心只疼一瞬間，可你的心卻為我疼了一生。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你的愛從未離開我，因為我早已是你生命中不可割合的一部分。而我，從那一刻起也決定為你停留，因為今生相遇為親人，我就再也不想與你失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