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上了小學之后,就不愿再與她一同上街。她的習慣作風與別的女性完全不同,她和男人一樣,吸煙喝酒,喜歡盤著雙腿坐在椅子上,嗓音粗糙,說話的語氣像是要與人吵架一樣。最讓我無法忍受的是她身上的那股味道,又咸又酸,離她近些,便熏得我頭暈目眩。
后來我從醫學書上知道,那股咸酸味就是俗語說的狐臭。這使我在懂事之后,就開始遠遠地躲避她,沒有在她的懷里撒嬌以得到寵愛,沒有讓她為我洗過澡,即使在同一張桌子吃飯,我也是離她最遠的一個。
我16歲的夏天,父親在為人裝修房屋時從梯架上失足掉下來,摔傷了脊柱,癱瘓在床上再也無法起來。父親這根頂梁塌了,家也隨著倒了。她變得焦躁,煙酒更是不離身,脾氣愈發火暴。只是對父親則判若兩人,哪怕父親對她大發雷霆,她也柔情細語,小心翼翼,端飯送茶,洗澡按摩,把父親伺候得妥當周到。
不久,她就在菜市場買了一個攤位賣臭豆腐,一年四季戴著皮質手套在油鍋里翻來覆去。原本在我們姐弟三人中,是應該安排一個在家照顧父親的,可她卻不肯。每天清早,她將父親抱在輪椅上,帶著他一起去賣臭豆腐。時常在菜市場買菜的人都知道,這個帶著男人賣臭豆腐的外地女人,手腳麻利,性格潑辣,臭豆腐鮮美可口,從不以次充好。所以,她的生意一直也還不錯。
每天傍晚,她收攤回家,把父親安置好了,就累得扶著桌椅喘粗氣。我給她端了一盆洗澡的溫水后,就趕緊躲進自己的房間里。可最后還是被她叫出來:死丫頭,來給我搓捏一下肩膀。我軟磨硬泡地不愿出來,她的身上又增加了一種臭味,與難聞的狐臭味夾雜在一起,我隨意搓捏幾下,便逃也似的跑開了。
有一天,同桌的男生與我吵架,還在全班同學面前指著我鄙夷地說:她身上有又咸又酸又臭的味道,我不要和她坐在一起。我的臉立即憋得通紅,羞愧的淚水流了滿面。
二
我讀高三時,大哥大姐已經考到了外地念大學,家里只剩下她、我和父親。五十多歲的她,看上去猶若老太太,塵滿面,鬢如霜。吃飯時,她異常溫柔地給父親盛飯,父親則和她講他當年與她相遇的情形,說完了就對我說:“葉子,你高考時不要填外面的大學了,你媽一天比一天老,而我也癱瘓多年,都需要你在家照顧,你就留在我們身邊吧。”她在旁邊吐著煙圈,微瞇著眼睛看著父親笑:“怎么,讓我照顧你不行嗎?還怕我不能伺候得你舒服啊?我要的就是他們一個一個都走得遠遠的,省得在眼前晃來晃去,麻煩!”
她身上的那股味道又重重地襲來,我想,不用你趕我走,我自己會走得遠遠的,自己成績這么優秀,當然要去北京那樣的大地方讀名牌學校了。而最為興奮的是,以后我都可以遠遠地避開她身上的那股讓我的成長充滿嘲笑與指責的味道,這么多年來,我時刻都期盼著這樣的機會。
這年12月,因為城市要重新規劃建造,整個菜市場都被拆除,她失業了。那些夜晚,她不停地咳嗽,有一次,我被她的咳嗽聲驚醒,我走到她的房前,房門虛掩著,她背對著我,一動也不動,夾在手指間的煙頭已經燒了許久,她的背影在一片煙霧縹緲中顯得落寞與單薄。我聽見她對父親說:“葉子這小妮子從小就心高氣傲,不能把她耽擱了啊……”
我站在門外,覺得鼻子突然酸了又酸,心里也不由得快速抖動著,淚水終于溢出眼眶,原來她一直都是了解我的,在歲月的悄然流逝中,她也一直都是在意我的啊!
她新找的工作,是在一家私人醫院里打掃衛生。每天早晨5點起床,趕往醫院,拖地板,洗馬桶,在8點之前,要將整幢樓層的衛生全部打掃完畢。這份又臟又累沒人愿意做的活,她卻做得很開心,看得極重。
她身上的味道越來越復雜,有時是刺鼻的硫酸藥水的味道,有時是清洗劑的腐蝕味道。也許是因為太過熟悉,那股獨特的狐臭味卻越來越淡,以至于到后來,我竟然辨別不出了。
18歲那年,我夢想成真,考去了北京念大學,彼時,大姐也在北京,已參加了工作。大姐對我說:以后就別讓媽再寄錢來了,你的學費和生活費我來承擔。我歡天喜地地寫信告訴她,但她仍然每月準時地將錢寄來,有時會多一些,打電話時她說那是她的獎金。
大三的寒假,我回家過春節。火車到站時,已經是凌晨的1點。地上厚厚的一層雪,寒氣逼人。我搓著僵硬的雙手,快步朝家里走去。剛出站口,就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吆喝:烤紅薯啦,又香又甜的烤紅薯……是那個帶著濃重外地口音的聲音,那聲音我一直聽了二十多年。我慢慢地朝她走過去,直至我走近,她才怔了怔,撲過來為我拍去身上的雪花。她身上滿是烤紅薯的香甜味道,很濃很濃的香甜味,此時,我一下子沉浸在這香的世界里。她把我拉到烤爐邊,將一個大大的烤紅薯放在我手中,連聲問著:“冷嗎?累了吧?怎么樣,好吃不?”
那天晚上,我幫她推著烤爐一同回家,一路上她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她說年紀大了手腳就不靈活了,醫院里管事的嫌棄我打掃得太慢,就將我辭退了;她還說賣一斤烤紅薯能掙五毛錢,賣一天,也能掙不少呢;她最后說,你大哥大姐常常寄錢回家,你在學校不需要省的,要吃好穿好……我跟在她的身后,看著她瘦弱的背影和遲緩的步伐,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再抬頭望向遠處時,滿眼迷蒙,熱淚劃過臉龐,落地化雪。
三
大學畢業后,我謝絕了北京好幾家大公司的挽留,執意地回了家鄉。此時父親生活的每個細節都得靠她打理,她很歉疚地看著我,說:“都是我,要不然你在北京會發展得多好啊。”我笑著回答:“北京是好,但是如果沒有你,它于我也不過是一座空城,沒有任何意義。”
她笑笑,不再說什么,起身收拾碗筷,在轉身的剎那,我分明看見她用手在臉上迅速地抹了一下,又抹了一下。
她忽然對做菜充滿了興趣,每天,在我上班之后,她去街上市場買了菜回來,就待在廚房里,精心研究各種菜的做法、營養、搭配。她是一個粗糙的人,這么多年來一直為生計奔波勞累,并未認真做過一頓飯,甚至也沒有認真地吃過一頓飯。直到如今,她才像個真正的女人,不再為生計操心,只是在廚房,心滿意足地做飯。
幫她洗澡,是我每天下班后必須要做的功課。我的手柔軟地滑過她的肩膀、背部和手臂,她的身上早已不再散發那種強烈刺鼻的狐臭味,取而代之的,是廚房里那種淡淡的油煙香味。
她被檢查出來患有肺結核時,我一點都不驚訝。是的,這么多年來,那些劣質的煙酒,肯定早已將她的肺損傷到了最壞的程度。我沒有責怪她對煙酒的喜愛,我無法想象,這些年如果沒有那些煙酒,她怎能從容不迫地應對那些艱苦難挨的日子。
她坐在醫院的候診椅上,我趴在她的身前,將頭埋在她的懷里。她身上的咸酸味、臭豆腐味、藥水味、堿味、烤紅薯味、油煙味——那股為了養活一個家而產生的味道,此刻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我能聞到的,是芬芳的香味,那股清新而又舒緩的芬芳,才是她身上的真正味道。
我知道,這個女人為了我,為了整個家,燃燒了她全部的愛,而這種愛,早已穿透我的生命,成了成長里的一道親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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