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曾經想努力逃離父母
上個月中旬,我辭職了,變賣了這里的小房子,馬上要離開這個城市。原以為會了無牽掛,卻突然發現自己有很多話想說,盡管我身邊的人都不知道我為什么辭職,我也從來不對他們說心里話。可是,面對鄭州這個已經生活了四年的城市,要徹底地離開了,怎么可能心如止水?我做不到如來時那樣偶然,那樣悄無聲息,雖然可以“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我不帶走什么,至少要留下些什么吧。
辭職是想回到父母身邊去了,為了逃離他們的愛與控制,我做過無數次的抗爭,并執意待在鄭州,可現實是如此強悍,讓你不得不低下高昂的頭。我是獨生女,我知道現在一提到獨生子女,很多人就下意識地想到一堆的負面形容詞,諸如自我為中心、獨占、排他、不會照顧別人的感受,等等。對,現在大部分家庭都是一個孩子,都捧在手心里,嬌生慣養的絕不少見,但我還是不喜歡別人用“獨生子女”這個有色眼鏡看人。
我的父母及很多親戚都供職于同一家國有集團,這個中央直管的企業有著相對于地方其他單位的優越收入,但同時也有著更為嚴格的紀律。最直接的表現就是,這里的每個小家庭都是獨生子女。小時候,我享盡了父母、親戚的愛,過著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生活。就像現在很多小朋友的心理一樣,很小的時候,也鬧著想要爸爸媽媽給自己生個妹妹,可慢慢的,習慣了父母全部的愛以后,就不想被人分享了。何況,有紀律約束,我的不想要正好也減輕了父母的心理負擔。那時的我并不覺得孤單,雖然沒有兄弟姐妹,卻有不少堂兄妹,當然,他們也是獨生子女,只是,因為這一大家子都在同一個大單位工作,表兄妹堂兄弟們有更多在一起的機會,但這種機會也只是在小學階段。差不多在四五年級時,因為學習壓力越來越大,大家一起玩耍的機會就很少了,你想想,能自己偷偷玩一會兒就已經不容易了,還想扎堆玩,簡直是癡心妄想。
一個家庭只有一個孩子,這是獨生子女的優勢,占盡家里的一切資源,但同時也要肩負起整個家庭的未來和精神需求。那種壓力簡直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有時甚至讓人感到窒息。我的父母非常愛我,愛到連牙膏都會幫我擠好,但對我的要求同樣很高,就是因為我是他們唯一的孩子。在最初的時候,這種要求表現在學習上,我可以什么都不干,但必須把功課搞好。雖然,我已經沒有時間和表兄妹們玩,但我會像知道自己學習一樣清楚他們的成績,因為父母、姑姑、姨媽們在一起時比的就是這個,打電話先問的也是這個。當表哥順利考入某重點大學,姨媽以謝師宴之名請所有的親友參加之時,我就知道自己的日子更難熬了。父母雖然沒直接讓我跟表哥比,可要我必須參加就足以說明一切。那時,我就想考一個遠一點的大學,離父母越遠越好。
高考并不順利,雖然未名落孫山,但離自己尤其是父母的期待還遠得很,因為抵死不肯再復讀,我終于得以去南方一個小城讀書,但必須完成父母的另一個期待:考研。大學三年,我如脫韁的野馬,放松心情玩樂、戀愛,早把父母的要求拋到腦后,那是絕對自由奔放的三年,直到畢業求職時,我才意識到自己真是荒廢了時光。男友是當地人,我想留在那里,求職卻極不順利,既沒有金字文憑,又沒有什么過得硬的關系,求職路上屢屢碰壁。而且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總會有主管人員問你家庭結構問題,而這樣的問題往往預設了一些偏見和成見,比如一提到獨生子女,就覺得是嬌生慣養呀、自我為中心呀等等,于是不經意間,好像獨生子女就已經在同齡人中處于一種弱勢地位。“80后”、獨生子女,不管你想不想要,這些標簽就已經硬生生地給你貼上了。男友上面有哥哥,下面還有個妹妹,我不明白,都是80后生人,為什么偏偏他就可以兄妹三人。找工作不順利加上我父母的強烈反對甚至還有男友父母對中原人以及對獨生子女的種種看法,諸多因素雜糅在一起,致使我們的愛情病入膏肓,無藥可救,最終只能以分手收場。當時,我雖答應父母繼續考研,卻不肯回家鄉,也不能留在那個城市,在互相妥協下,我帶著一份受傷的心情來到了鄭州。父母說畢竟是在河南,離我們近得多了,我們能經常去看看你。而對我來說,能逃離父母的全天候關注也算不錯。于是在一所高校附近租了間民房,我準備專心考研。
每天背英語單詞、強記政治習題,這樣的苦日子堅持不過一個月,我就覺得自己快要瘋了,它與我在大學里的自由散漫形成了太過強烈的反差,更讓我想起了夢魘一樣的高三生活。以至于一拿起教研輔導書,我就想吐。有一天中午,我到校門口的一個小吃店填飽肚子,無意中看到別人墊在凳子上的一張報紙上有個招聘啟事。于是,便試著撥了電話。接下來是面試,順利得出乎意料。然后,我就上班了。就這樣,在這個單位一待就是四年。
B
所謂溫暖,就是親人們在一起
這四年間,談過一場無疾而終的戀愛,職位雖然不停地變化,但總體還是在一個圈圈里打轉,工資變化不大,唯一的大變化是父母為我買了一套小戶型。他們似乎接受了我在鄭州混著的事實,當我25歲生日一過,他們對我的要求就已經不是職務的升遷和收入的提高,而是我的個人大事。我的父母是多么積極響應號召的一代人啊,晚婚晚育且只生一個,結果,當他們面臨退休的時候,我居然還一個人單著,他們當然開始慌了。我的回應通常很簡單,工作壓力大,沒遇到合適的人,交往圈子小,沒太多接觸異性的機會,等等。這些理由當然都不能令我的父母停止對我的圍追堵截,有一次,我媽甚至對我拋了句:“要不然,你就回來吧,咱系統里的好男孩多的是!”我裝沒聽見,繼續混在鄭州,反正知道他們生活得也不錯就好。
然而,在他們對我新一輪的提醒、催促剛剛開始時,生活便以更直接的方式逼我就范。從今年五月底開始,我開始陸續接到我媽帶著哭腔的電話,先是姥姥病重。作為唯一的外孫女,我請假回去陪了姥姥五天。本以為她已有好轉,可人剛回到鄭州不過三天,姥姥去世的噩耗就傳來了。姥姥生養三男兩女,孫輩只有我在場,其余的四人,兩人在美國,一人趁著假期和朋友出境游,小表弟正讀高三,姥姥去世的消息只能對他暫時隱瞞。我看著我的親人們痛哭并互相勸慰著,感受著葬禮上的溫情,至少他們可以互相依靠,一起悼念、回想母親養育自己的點滴,我呢?
緊接著的六月,姑姑查出癌癥晚期,她唯一的兒子只請下一周的假期。我是她唯一的侄女,卻也只能陪她幾天,盡管我們都清楚,上天給我們相處的時間不多了。我接連請假已經讓老板非常生氣了。可事情并沒有因此完結,二姨夫九月中旬在車禍中重傷,搶救了一個星期,還是離去了,遠在美國的表哥都沒能見到父親最后一面。
他們說,如果你的生活方式錯了,上天會有很多種方式提醒你,而最慘烈的就是以親人的逝去來敲醒你。我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我接受生命的無常,可我無法面對我那一夜步入老年的爸爸和媽媽。我媽抱著二姨痛哭失聲的樣子一直定格在我的腦海里。我聽得無比真切,媽說:“小妹啊,孩兒也不在身邊,以后就你自己了,怎么活啊?”我知道,媽是在為二姨哭,也是為自己。
我請了半個月的假陪著爸爸媽媽,他們居然沒有問我怎么能請這么長時間的假,只是享受著我在身邊的快樂。媽很早就起來做飯,一日三餐,頓頓不重樣;爸下班后早早就回來,一家人坐在電視機前嗑瓜子、聊閑天。我記得媽以前老在電視前抱怨爸總是打牌打到很晚才回家,我記得爸也經常訴苦說媽做飯很敷衍,一頓飯能吃一天。
在老板準備向我發飆,怪罪我總是請假之前,我遞上了我的辭職書。我沒有向他說明這幾個月我所面對的親人離世,我只說想家了,想回到父母身邊。這也是我的真心話,這是他們的需要,也是我的需要。作為他們唯一的孩子,我需要和他們在一起。而且,我想我一定不會讓我的后代這么孤單了,我不想讓我的孩子像我一樣只能自己溫暖自己,這世間,需要有另外一個人與自己血脈相連,互相溫暖。所謂溫暖,就是親人們能在一起,一起抵御這人生的冷風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