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總是盼著太陽能幫著照一整天的亮,”山姆叔叔說,“既然它已經公開表示自己是免費的;所以,相同道理,你也不該奢求所呼吸的空氣絕對干凈,徹底消除有毒顆粒;試用裝產品不會引起任何副作用;免費殺毒軟件不會在你的計算機里留置后門——”
他把剛剛出爐還冒著熱氣兒的受理書對折了兩次塞進褲兜,和里面的各色零錢擠在一起。
“只有當你為某種物品或行為支付費用時,你才有權抱以等量的希望。以剛才這件事為例吧,表面上,我在經濟上做出一點點犧牲是為了打贏這場官司,是為了盡量討好法官;但實際上,我只是花錢買了一種對勝訴滿懷希望的權力。”
“但希望最終能否轉化為現實還要看原告那一方的反應——我的意思是說,說不定他們也想如你一樣滿懷希望,而且希望在他們那邊市面上的價碼,比你出的更高也說不定。”我不懷好意地看了他一眼,說道。
“事情說不定真的會演變成你所想的那樣。就像臨出門前主動和我握手的那個官員:他伸手出來的時候,手掌微微外翻,掌心指向斜上方,順從得像只迷途知返的小羔羊;可當那只又肥又厚的大家伙真正接觸到我右手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對方之前的表現不過是塞壬為了謀殺蠢水手們唱的歌,整副手掌像是被堅果夾子示威似的死死鉗住了一樣。如果年輕二十歲,他肯定不是我的對手——但現如今我實在是太老了,老到沒力氣也懶得去反擊他。笑里藏刀的家伙!不過,他對‘握手的藝術’倒是相當諳熟。”
“你注意到了嗎?”我下意識地壓低聲音,感覺自己的雙眼深處正泛濫著長舌婦們慣有的光芒,“這地方就在國立檢察院和反貪污受賄局的隔壁,而剛剛那位法官大人竟然毫不避諱伸手接下了你那張明目張膽的現金支票,然后輕松塞進自己氣派的辦公桌里。”
“這就叫做‘燈下黑’,在我的專業領域里。”山姆叔叔笑道,“另外,我感覺你對辦公桌的了解可能有點兒過分淺陋。就拿‘握手’來打個比方吧:初入社交圈的新手總是在握手上犯錯,他們買了本傳授交際禮儀的小冊子——當然,在我看來,里面的內容純屬扯淡——他們讀了關于‘職業女性如果準備和您握手必定會率先發出暗示信號’的條款,并且遵照書中記錄周詳的注意事項照本宣科演習了幾次之后,就斷定自己不該主動向女性同胞尋求握手,閃電般在她們的心中贏取了‘缺乏風度’的美名;而比這更加可悲的是,他們會無差別地向所有男性尋求握手,一旦遭到對方拒絕,又不懂如何收場——他們傻乎乎地把伸出去的右臂高舉過頭頂,以為用整理發型的動作能夠巧妙地幫助自己從尷尬境地中脫困,卻想不到早已經成了旁人眼中的笑話,夸張的愚蠢補救只會讓他們顯得比一秒之前更滑稽。
“而老手們,老手們就不會預先設定好程序:羅伯特奧本海默的手可以握,瑪麗居里的手不能握;柯南道爾的手需要緊握七秒鐘,上下搖動三次;即使阿加莎克里斯蒂主動伸出手來,握手也要盡量短暫和輕柔,點到為止就好……在老手們看來,這些條條框框簡直像是顆被柴油泡脹了的螺帽緊箍在螺絲上。
“他們也從來不沖動——把別人的手掌撈進手里緊緊攥住的行為不是熱情,而是熱情燒壞了大腦。他們把手肘稍抬起一點兒,抬起的程度既不會太明顯令他們來不及在對方表示拒絕前迅速撤場,也不會太隱秘令對方難以領會握手的暗示。他們是名副其實的武林高手,出手的每一招都不會用老。而辦公桌里的支票呢,只要還乖乖地呆在里面,他們身后就留下了足夠的轉圜余地,如果有必要,它們甚至可以被解釋成方便院方開展工作的必要手段,‘只是為了減少控辯雙方頻繁登門行賄對日常事務的干擾,而暫時代為保管的。’”
“這種理由也能說得過去?”我皺著眉頭問。
“有些國家大概不行,不過在這個皇帝老子說了算的地方——”山姆叔叔突然清了清嗓子,聲音瞬間拔高了半個調門,“和順從式的握手相對,當掌控型人格伸出手時,手掌向內扣,掌心向下,會顯出壓制的趨勢,表示其在雙方的交往中占據主導地位,或者至少在他們傲慢的內心深處駐扎著這樣的認知,而且他們的腦袋也還沒進化到能把人格中自負渾蛋的一面妥善隱蔽的地步。”
我沖他笑了笑,示意他剛剛那個和我們擦肩而過的公務員已經走遠了。他同樣回敬了一個微笑給我,飽經風霜的兩片嘴唇之間露出一副年輕漂亮的假牙。
“在這個國家……皇帝掌握了一切,唔?當然了,也很有可能不是一切,至少他沒能掌握住祖傳的玉璽,那個干巴老頭兒,我是說三十多年之前的那個干巴老頭兒,他只用了一盒液態石蠟就把它騙到手里,把這個國家用來頒布最高政令的家伙事兒變成了幫人拉肚子的玩意兒。這是個好故事,但他似乎并不怎么樂于講給人聽。皇帝下面是貴族,他們掌管著各大行政部門,總是謙卑地稱自己為‘仆人’,當然,這也是他們愿意表現出謙卑的唯一部分。在貴族們簡陋的會客廳里排開一條金光閃耀、任誰都難以阻擋的單行道,貴族的子女成為公職人員,公職人員成為公職官員,公職官員再成為貴族,所以呢——我們回到你剛才的問題上,這種理由說得通嗎?行得通,因為人們總是輕易就學會了對自家人網開三面,就像他們總是看不到——”
說著,山姆叔叔把左邊的衣袖袖口捋到手肘,露出胳膊上一塊黃燦燦的手表。我順著他的視線朝身后那座氣勢恢弘的嚴肅建筑望了一眼,立刻就明白了金表的來歷。
“這就叫‘燈下黑’吧?”
“你胡說什么?”他凜然作色道。“這只是‘握手的藝術’,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