洮河水來了，他蹲在地頭，手中捏著煙卷，靜靜地盯著水漫過干涸的土塊，慢慢地向他這邊蠕動著流來，已經快流到他的屁股底下了，他卻坐著沒動，他感覺到水濕了他的屁股，他高興的跳了起來、笑出了聲。

“你瘋魔了嗎？”

旁邊一個人使勁的用手推他，把他推到了水里。他在渾濁的泥水里掙扎著，卻感到的不是恐怖和絕望而更多的是無盡的喜悅，喜悅的使自己近乎要爆裂，最終還是爆裂了，一陣眩暈，眩暈過后感覺到了無名的清醒，隨后接踵而來的就是莫名的失望。他睜開眼睛一看，是他媳婦睡在他身旁，另一邊睡著他五歲的兒子，他立馬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他氣惱極了，撩開被子，在兒子的屁股蛋上狠狠的摔了兩巴掌。

“讓你晚上少喝些水，你就像前世沒見過水的一樣把那喝了個夠！”

將正在夢中美滋滋的兒子拉回了現(xiàn)實，兒子委屈的哭了。他尿炕也不是故意的，是睡得太沉。夢中，他被尿快憋瘋了，正在四處奔跑找尋避人的所在，終于找到一個墻角旮旯里的草灰堆，急急忙忙解開褲帶，掏出球把兒撒的正歡，結果被父親的責罵聲無情地驚醒了。

旁邊的女人對他半夜的責罵聲沒敢吱聲，她在心里為她生的不爭氣的兒子受過，總感覺在村里的女人面前低人一等，提起這事，在丈夫面前更是感覺抬不起頭來，兒子五歲了，還經常尿炕，兒子的尿炕像是自己干下的不光彩的事情。

她一度后悔過，后悔當初沒聽爹媽的勸，嫁到這個連水都喝不飽的地方，指摘這個讓她感到失望極了的破地方也成了她和丈夫吵架時唯一理直氣壯的事情，經常后悔只因當年看著他長得攢勁，就拗著父母的勸跟著他嫁到了這個沒水喝的破地方。跟著他沒后悔過，嫁到這種破地方她始終心有不甘。

她也沒忘記少女時代曾經做過多少回的同樣的夢，夢中的自己不是少女，而是少婦，有兩個可愛的兒女，門前是一條大河，河水清且豐盈，她可以就著河邊洗臉，洗菜，洗衣服，可以偷偷的跑到河里戲水，在水中盡情的撒潑，感覺這輩子就跟水最親。夢中感覺唯一模糊的就是自己的丈夫的容貌，在同一個夢中丈夫會幻化成好幾個人，一會兒感覺是這個，一會兒感覺又變成了另一個人，反正都是她所見過的那些個樣子長得好看的男人。

夢見門前那一泓清波，他時常會記起上中學時從一本揉皺了皮、卷了書角的書上讀到的一首詩，那首至今她唯一還記得大段的詩：

在發(fā)藍的河水里

洗洗雙手

洗洗參加過古代戰(zhàn)爭的雙手

……

這時夢中的她也會轉變自己的角色，盡情地的暢想一番，不再是一位生活在水邊的農婦了，夢中的她也許是一名勇敢的士兵、也許是一名運籌帷幄指點沙場的將軍、還有就是烈日下?lián)]汗如雨的農夫、也有可能是在草原上追逐狡兔的獵手。

……

圍獵已是很遙遠的事

不再適合

我的血

把我的寶劍

盔甲

以至王冠

都埋進四周高高的山上

……

每一個角色都是在激烈的動態(tài)中，所以她常常感覺到口渴難耐。這時門前那一泓清波是既近又遠，近的是她可以蹲在河邊洗手、洗劍、洗犁、洗鋤頭，遠的是她無論用手掬了多少水灑在臉上，潑在身上，喂在口里，但她心里卻感覺還是口干得心慌，從來沒有過喝痛快的感覺。

丈夫的鼾聲將她的回憶打斷，原來兒子的啜泣聲已經停息，丈夫和兒子都挪到了炕的那一頭睡著了，她長長的輕吁了一口氣，背轉身也進入了又一個夢中……

注：文中詩句節(jié)選自海子的《農耕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