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先生從來都是個規矩的人,一切東西都要井井有條他才滿意。他可以準確的說出每件東西的位置,他可以背的出一個月的日程安排,連他的作息時間都十分穩定,甚至每天入睡的時刻都分秒不差。每天做同樣的事,說同樣的話,見同樣的人,他喜歡這樣,喜歡有條理的生活,最討厭的就是發生意外的事,他的生活不能被打亂,即使是最親近的朋友也不行。在這樣的冬天里,他最喜歡把腦袋埋在那件干凈整潔又讓人熟悉的大衣里,只留一雙眼睛觀察外面的世界。
可是這一次規矩的生活必須破壞了,張先生不得不去另一個城市出差,雖然也向上級委婉地表達過拒絕,但是領導強硬的語氣最終讓他放棄。好在任務完成得順利,一切都按部就班,在這個飄雪的下午,只要坐著這輛出租車到達機場,就可以返回規矩的生活了。
張先生常常對人說,他把出租車司機分成兩種:聽收音機的和不聽收音機的。聽收音機的沉默寡言,喜歡從播出的故事里感受世事變遷與人情冷暖,而不聽收音機的高談闊論,喜歡分享自己的見聞和身邊的故事。他說每一次乘坐出租車,都希望能碰上聽收音機的司機,他享受這種安靜的快樂。
但很不幸,張先生今天碰到的出租車司機,從他一上車開始就喋喋不休,從孩子上學聊到物價上漲,從社會亂象聊到樓價崩盤,根本不在乎張先生只是一直望著窗外發呆。張先生規規矩矩的坐在司機的身后,這是他乘坐出租車的唯一位置,偶爾抬起頭,能從車窗玻璃上看到司機的臉,瘦瘦黑黑滿是皺紋,滄桑的面容上帶著中國傳統農民的樸實。司機聊得興起經常問張先生是否同意自己的觀點,他能從張先生每一個漫不經心的回答中獲得力量,繼續自己滔滔不絕的演講。
張先生一直望著窗外發呆,是因為他喜歡這條路,兩邊是層層密密的松柏,給了這條路無限的神秘。他漫不經心的問了句:“這是什么路!”
司機聽到他的問話,似乎觸動了某一根敏感的神經,突然激動起來,“你問這是什么路,我跟你講啊,本地司機都叫它“瓷路”,碰瓷的瓷,咱這去機場就這一條普通公路,兩邊都是樹林,搞不好哪殺出來個碰瓷的,黑你一筆,我這車裝了三個攝像頭,360度無死角,誰也別想訛我……”
車忽然停了下來,張先生一愣,就看見司機正在招呼路邊的一個男人上車,司機轉過頭一臉哀求地對張先生說:“老弟,那啥,一個人也是走,兩個人也是帶,你看他大雪天自己走也不容易,就帶上他吧,我保證按時給你送到地方,行不?”
張先生心里一萬個不樂意,這件事又破壞了他的“規矩”,可他又不愿跟這司機費太多口舌,就點了一下頭。
一個上身皮衣,下身迷彩褲的青年上了車,臉和手全都凍得通紅,上車之后雙手環抱著,眉宇間透著不安和和不符合年紀的老練,司機想跟這個新乘客攀談幾句,可是青年除了“邢家村”三個字,就沒再說一句話。
司機有些悵然,又開始了他的長篇大論:“孩子,我真不是要賺你這份錢,我真是怕這大雪天一個人走路不安全,你要去那邢家村離這還有三十多里地呢。我以前也在這大雪天走過路,那年這雪下得太大了,我在雪里走啊走啊,越走越困,就想倒在雪地里睡一覺,我知道那是閻王爺來招我魂了,可我不能死,家里還有老母親哪,我就忍著,一直忍到有了一戶人家,得虧了那家人,要不早就沒有我了。”
司機看了看兩個人,都對他這段驚心動魄的經歷毫無反應,就問那位新乘客,“孩子你多大了?”
青年繼續沉默。
司機嘆了口氣,“現在人都怎么了,都不愛說話,愛把事情憋在心里,但是很多事情自己又想不明白,到最后越來越偏激,人生活在這世界上這么艱難,可以跟陌生人說說心里話,機會難得啊!”
司機說完,又看了兩人一眼,打開了收音機,也不再說話。
音樂從音響里傳來,張先生閉上了眼睛,開始享受這熟悉的安靜,一首歌曲結束,主持人說道:“剛剛從警方了解到,鐵北監獄在逃的王大民很有可能潛伏在機場高速的樹林里,武警官兵正在嚴密排查,根據攝像頭拍攝的畫面來看,他現在很有可能上身穿著皮衣,下身迷彩褲,留著寸頭,現在懸賞獎金已經20萬了,要是有線索提供,請撥打……”
張先生聽完突然覺得脊背發涼,想仔細觀察一下這位新乘客,卻發現后視鏡里面有一雙眼睛正在觀察自己,眼睛里面是騰騰的殺氣,張先生心跳陡然加快,后背的涼意直透前胸。
司機用一種驚訝的語氣說道:“你不會……你不會就是……”
青年突然詭異的笑了一下,猛然從懷里逃出來一把三十公分長的彈簧刀,刀尖指著司機的喉嚨,“沒錯,我就是王大民,現在把手機都扔了!”
青年用眼角的余光掃了一眼張先生,張先生立刻感覺自己像被電擊了一樣,大腦一片空白,機械的掏出手機,扔出窗外。
青年看兩部手機扔出窗外,又順手關上了收音機,把刀從司機的喉嚨上拿開,緊緊握在手里,一邊看留心外面的情況,一邊看著張先生和司機。
車里面又安靜了下來,只有外面呼呼刮過的風聲,張先生感覺車內的空氣仿佛凝固,呼吸都有一些困難,這死一般的氣氛讓人絕望。
青年突然打破了這份安靜,“前面轉彎,我要下車!”
張先生聽到這話喜出望外,好像即將淹死在水里的人突然看到救援船只到來,一種絕地逢生的快感。
司機把車速降低,開始緩緩的前進,可始終沒有停下來。
青年又把彈簧刀抬起,刀尖再一次指向司機的喉嚨,“停車,我要下去!”
司機居然毫不在意,表情平淡而嚴肅,“孩子,你跑出來,你想過你母親什么感受嗎!”
青年把刀又向前挺了挺,刀尖劃破了司機脖頸的皮膚,鮮血沿著彈簧刀的血槽,緩緩地向青年滿是疤痕的右手流去,青年用一種低沉的嗓音一字一字地說:“停—車!”
司機渾然不覺,繼續用平靜的語氣說:“孩子,聽廣播說你的事情,一直有些話想跟你說,沒想到還真碰上了,沒事,路還遠著呢,你別害怕,手機已經都扔了,沒人報警!”
張先生聽完這句話有如晴天霹靂,冷汗涔涔而下,心里開始咒罵起這多管閑事的司機,感覺逃生的機會離自己越來越遠。
也許看在老司機那張樸實的臉的份上,也許看在路途遙遠天氣寒冷份上,也許看在后面張先生不安又怯懦的表情上,青年居然沒說話,默認他可以把話說完。
“我跟你一樣,也沒有父親,也不服母親管,到處跟人打架,當年跟現在不一樣,打架沒人管,每次我都能打贏,到處惹是生非,害的老母親在家每天都在家流眼淚,可當年我哪管那些!”
司機說到這里,看了看青年,青年依然面無表情。
“直到后來有一天,我把鄰村的一個小伙打殘了,打得他以后再也不能站起來,他們就去縣里告狀,警察來村子里抓我坐牢,這是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害怕了,不知道去哪,就跑回了家。我母親看到我回來了,就讓我跪下,問我,以后能不能改,我說,能,她說,那就好,男子漢頂天立地,敢作敢當,我帶你去認錯!”
司機嘆了口氣,“母親回到那四面漏風的泥草房里,把所有的口糧用布袋裝起來,從房梁上掏出那祖傳的金戒指,拉著我的手就走到了那小伙他們家大門口,把東西放到地上,對著大門就跪了下去,我看她跪下,也跟著跪了下去,我一輩子都不能忘了那個場面,周圍看熱鬧的對開始我們指指點點,后來干脆就破口大罵,我窩了一肚子的火,好幾次都差點忍不住要站起打架,可是看到母親一直低頭安靜的跪著,我都把怒氣強壓了下去!”
“我們從日頭正中一直跪倒天邊微微泛紅,看熱鬧的人都漸漸散了,屋里也沒出來人,我就跟母親說,沒用,咱們走吧,母親上來就給了我一巴掌,說,好好跪著,這是幫你贖罪。我們又從日落跪倒日出,跪倒已經感覺不到下半身的存在,跪倒蚊子叮咬我都毫無知覺,這時門里終于出來個女人,說,我們不告了,你回去吧。母親對著女人磕了三個頭,對我說,回去吧。我踉蹌著用了好久才站了起來,伸手去扶母親,卻怎么也站不起來,我就背著她回了家,哎,從那以后她就再也站不起了,她那雙腿,是為了我生生跪壞的啊!”
司機昏黃的眼珠上泛起了淚光,接著說:“我從此只佩服我母親一個人,一個女人獨自撐起一個家都很不容易了,再攤上我這個敗類,哎!年輕人,你知道你母親天天到監獄門前哭嗎,前兩天剛剛被人帶去治療,眼睛可能要保不住了,你潛逃在外面為她想過嗎,男子漢大丈夫就該敢作敢當,老讓母親受罪,算什么本事,走,我帶你去自首!”
青年仍然沉默,眼淚一滴滴的落在皮衣上,打濕了一大片,彈簧刀“當啷”地掉到了地上。
雪越下越大,黃色的出租車在大雪中孤獨而緩慢的前行。
突然“嘭”的一下,似乎有什么東西撞到了擋風玻璃上,車猛然停了下來,司機用顫抖的聲音說:“撞…撞到人了!”
張先生從擋風玻璃看到,一個年輕人正倒在車前,雙眼緊閉,頭上汩汩地冒著鮮血。
這時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群人,把出租車圍了起來,領頭的是個身材瘦小的光頭,手里拿著一把鋤頭,從鋤頭銹跡斑斑的樣子來看,肯定是很久沒有使用過了。
光頭用鋤頭“砰、砰、砰”的敲了三下車窗,“下來吧,撞死人了,沒看到嗎!”
看到這種場面,張先生也明白遇到“碰瓷”的了,可這么聲勢浩大的碰瓷,跟明搶有什么區別。
司機搖下車窗,“你們要多少錢?”
光頭繞到司機這一側,向里面看了一眼,撇著嘴笑了一下,“哎呦,還挺懂行,五萬吧,也不難為你!”
“我這哪有五萬哪,打張欠條,回頭給你成不?”
光頭又是撇著嘴笑了一下,繞轉到車的另一側,“你當這天寒地凍的,這點辛苦錢好掙哪,車押這吧!”
“車不能押著,我有急事,回來我保證給你送錢,行嗎?”
“你這真是不把我們農民兄弟當回事啊,我們都傻是吧!”,又重重地敲了一下車蓋!
人群開始鼓噪起來,說要讓里面的人出來一命賠一命,那個倒在雪地里的人本來已經站了起來,聽到大家的話,又重新躺了回去。
張先生分明的聽到青年把牙齒咬得咔咔作響,后視鏡里看到一雙像狼一樣充滿殺氣的眼睛。
光頭朝里面望了望,“不押車也行,要不你這這天寒地凍往返一回多慢啊,要不這小兄弟押我這得了!”
司機著急了,“這怎么能行呢!”
青年抬起頭,隔著玻璃與光頭對視了一下,詭異的笑了,“押我也行,你可別后悔!”
突然又是“嘭”的一聲,不知什么東西的碎片濺了張先生一臉,等他睜開眼睛,就看到青年滿頭鮮血的倒在了前面,渾身都是玻璃碎片,那根銹跡斑斑的鋤頭正在向車外運動。
光頭拉開車門,一邊把青年向外拉,一邊對著司機說:“嘿嘿,早他媽看出來他是那個逃犯,我們去領賞就不帶你倆了啊,也算救了你倆一命,是不,嘿嘿嘿嘿!”
張先生被這突然的變故驚呆了,目瞪口呆的看著光頭那群人拖著青年走遠。
司機重重的錘了一下方向盤,“沒用的東西!”
張先生過了一陣終于回過神來,想從后視鏡里看一眼司機,前面有個閃亮亮的東西突然晃了一下他的眼睛,他猛然間叫道“我們有攝像頭啊,趕快去報警,他們跑不了!”
車緩緩發動,張先生又把頭埋在大衣里,眼睛看向窗外幽幽暗暗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