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陽江畔有座不算高的山叫上山,山下有一片不算大的小樹林,樹林環抱著一個叫下鄉的小村莊。一個籬笆院,兩間破草房,那就是我的家。
那天,我和爹在水磨圈道里相互追趕了后半個晚上,迎來了黎明的曙光。一盆煎餅糊磨好了,爹說:“狗蛋,你把煎餅糊一小盆一小盆的端進廚房,看好妹妹,還要幫你娘燒鏊子,我去生產隊上工了。”爹扛起鋤頭就走了。
我用葫蘆瓢把水磨下那個大紅瓦盆里的煎餅糊一瓢一瓢的舀到小盆里,一小盆一小盆的端到廚房的中盆里。
娘跪在鏊子一邊的麻袋上攤著煎餅,那是因為她沒有雙腳蹲不住。娘說:“把火燒均勻了,才能攤出好的煎餅,記住燒鍋燒底,燒鏊子燒腿。”我把正在燃燒的草用燒火棍撥弄到鏊子的前兩個腿的內側。
三歲的妹妹剛醒,迷糊著走進廚房,打著呵欠。媽媽怕妹妹亂跑,便說:“虎妞,你在一邊等著吧,娘一會兒給你攤個麥子面的煎餅。”很多時候,妹妹都乖乖地在旁邊等著……
太陽一竿子多高了,爹回家吃過早飯,又去生產隊干活了。
在半上午的時候,街上傳來叫街瞎子的歌聲:“上不去的高家莊,下不去的井家莊,扯不斷的司家莊,一刀切的齊家莊,火棒頭子祝家莊,蘿莉啰嗦徐家莊,布袋頭子莊家莊,受人欺的孫家莊,鱉吃秤砣鐵家莊,五角無棱袁家莊,四面圍墻方家莊,老鼠籠子關家莊,面條拉得常家莊,河水移動劉家莊,老虎頭上王家莊……”
娘折疊了兩個煎餅,摞起來遞給我說:“狗蛋,把煎餅給叫街的瞎子送去。”
我像往常一樣,拿著煎餅來到大街上,只見一個有三十歲的瞎子男人,用手里的竹竿探著路慢慢向這邊走來,那瞎子是個睜眼瞎,濃眉大眼就是看不見東西,他留著短發,臉上也沒有污垢,不像別的瞎子那樣齷齪和邋遢,看上去身體比我爹還強壯一些。
我把兩個煎餅遞給瞎子,他連聲說:“謝謝,謝謝。”他把煎餅放在鼻子上聞聞,自言自語的說:“又是兩個,一定是她,一定是她……”他說著戀戀不舍的把煎餅投到他身后背的那個大竹簍子里。
調皮的孩子圍著瞎子一起向前游動,有的拿著樹枝學著瞎子走路,有的就在瞎子的面前仔細端量瞎子的眼睛,看他的眼珠會不會轉動,孩子們是在懷疑他是是不是假裝的瞎子。
“二孬”是個孩子王,比我大幾歲,個子也高,他輕松的從瞎子的竹簍子里拿出一個紅顏色的煎餅,塞到我的手里,他輕輕的和我說:“讓你娘看看這是什么面做的。”
我回到家,遞給娘問:“娘,這是什么面做的?”
娘一看就說:“是高粱面做的,是誰給你的?”
我回答:“是‘二孬’給的。”
“我們村里沒有種高粱的,他家不可能有。”
我只好說實話:“是‘二孬’拿的瞎子的。”
娘聽了大怒揚起手里的燒火棍:“你們這些不懂事的孩子,趕快給瞎子送回去!”
我一溜煙似的跑到街上,追上那個瞎子,恭敬的把煎餅遞到他手里說了一聲:“對不起。”那個瞎子說:“沒關系,我知道是哪個叫二孬孩子的好奇,這個煎餅是十幾里外的鄭家莊給的,我沒有舍得吃,你拿去吧。”
我說:“我娘不讓我拿你的東西。”
“真是個好孩子。”
瞎子繼續唱:“不歪不斜鄭家莊,沒毛桃子李家莊,提著燈籠趙家莊,鳥嘴待食張家莊,治水不堵尹家莊,上衣沒袖馬家莊,兩口壓摞呂家莊,手扶拐棍朱家莊,秋天樹葉黃家莊,六指撓癢隋家莊,老外陪嫁楊家莊,脫鞋過河湯家莊,外圓里方錢家莊,禮拜別稱周家莊,二口人是吳家莊,二馬同槽馮家莊,沒新有舊陳家莊,罪犯過堂沈家莊,嬰兒奶嘴韓家莊,有人皆可何家莊,說到上午許家莊,射箭拉弓張家莊,窟窿眼子孔家莊,酒糟沒米曹家莊,八王有女姜家莊,草根將軍蔣家莊,公雞比武竇家莊,一點下去卞家莊,好事加貝賀家莊……”
我望著他的背影,心里有一股說不出酸楚。
后來我才知道,娘從前不是拐子,她十六歲那年,跟隨比她大三歲的狗剩哥一起給生產隊的莊稼喂氨水,他們干了半晌活后休息,狗剩哥在地頭樹下的路邊仰躺著休息,娘不小心把盛滿氨水的瓷壇子弄翻,氨水濺到狗剩哥的臉上,盡管找水沖洗,可是最后還是失明了。
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一天娘和狗剩哥到城里醫院看眼睛,在公路的一個十字路口上,快速開來的汽車汽突然鳴笛,把沒有防備的狗剩哥驚呆了,他站在路口中央,不知是從,娘把狗剩哥推出一米多,自己卻被汽車壓在了車輪下,醫治失敗,小腿截肢,從此娘失去了走路的能力。
娘不能再領著瞎子,瞎子只有背著娘,娘在瞎子的背上指揮者瞎子的前行。一場那個年代的“你是我的眼我是你的腿”愛情轟動了社會。后來娘懷孕了。老爺知道了,為了娘的生活,老爺只有棒打傷殘的鴛鴦,狠狠心把娘嫁給了百里之外的我現在的爹。從此,一對相互依靠的戀人天各一方。
狗剩哥痛不欲生背起了背簍和簡易的行囊,唱著自編的歌謠游走四鄉,他夢想還能見到我的娘。
后來我爹在修山間水渠的爆破中不幸死亡。娘才告訴我,瞎子才是我的親爹。
我推上獨輪車,一邊是妹妹一邊是我娘,有生以來第一次到我姥姥家,老爺知道他做錯了,一個勁的嘆息。娘見到了瞎子爹,他們相擁相抱,放聲大哭。后來瞎子爹和我們一起回到了我的家,開始了新的生活。
瞎子爹是個思想進步的人,他在縣文化館的指導下,自編自演了很多宣傳新婚姻法和計劃生育的琴書,到各個公社巡回演出,豐富了那個年代的農村文化生活。靠著縣里的補貼,鄰近公社的援助,還有街坊四鄰的好心人的幫助,瞎子爹撐起了這個家,我和妹妹讀玩完了高中,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
直到三年前娘去世的當天,瞎子爹緊握著娘那漸漸變涼的手,也永遠的閉上了眼睛。
我娘和瞎子爹驚天動地的愛情影響了整整兩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