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每綻放出一株百合,上帝就會創造出一株金盞來陪伴她,即使最平凡最卑微的那一株也不會例外。而讓我們與生命中的金盞、百合擦肩而過的,往往是那顆期望愛情而又害怕受傷的卑微的心。

1

12歲那年的仲夏夜,在外婆家用來藏書的小閣樓里,我第一次讀到了這個關于水仙花的故事:

有一位母親,在她的花園里種了兩株水仙,冬天來臨的時候,如果開金盞的話,她將有一個兒子;如果開百合的話,她將有一個女兒。因為渴望能擁有一個兒子,所以她特別不希望開出百合花。

其實,這位母親并非不喜歡女孩,而是疼愛女兒到了不忍讓她出生的地步,她害怕自己擁有一個奇丑無比卻偏偏聰明又善良的女兒,如果真是這樣,那么這個孩子的一生將是多么的不幸。

她企盼著自己能擁有一個兒子,能以善心厚待他生命中的女孩,給她短暫的人生中可以記憶的幸福。

就是這樣一個故事,化解了我孩提時代所有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為什么被送到鄉下外婆家的不是甜美可人的妹妹?為什么每次合唱演出時,個子矮小的我卻總被塞在最后一排?為什么外婆總說我是無人疼愛的小可憐?原來,所有發生在我身上的不公正待遇,只因為我是一株錯生的百合花。

13年以后,我成了上海這座繁華都市里一家電臺的情感熱線節目主持人。每當夜晚來臨的時候,我都會準點坐在直播間里,與來自四面八方的陌生人共同感悟他們生命中刻骨銘心的感情故事。因為愛情從來都是一個不斷希望然后又不斷失望的過程,所以,我的節目中從來都不缺少渴望傾聽與傾訴的聽眾。

也曾有熟識的人好奇地詢問過,年輕如我,又哪來的對人間情事深刻而精辟的分析?

一個刻意遠離愛情的女子,對感情理所當然有一份眾人皆醉我獨醒的領悟。

2

從周一開始,每天下午5點,我都會收到沈原發來的內容統一的邀約短信。每一次,我都需要以一連串的深呼吸來撫平因為過度緊張而顯得呆滯的情緒,然后再以忐忑不安的沉默替代應有的回應。

對于沈原,我不敢輕易地拒絕,因為害怕他真的會因此而退縮。也許從他讓我在直播間里第一次啞口無言的那一晚開始,就注定我今生都將與他糾糾纏纏,直到永遠。

那一年的2月14日晚10點,電臺的直播間里,伴隨著在每年的這一天都會被無數癡男怨女傳唱的《沒有情人的情人節》哀怨的旋律,我用低緩的語調說著事先醞釀好的開場白:“在今天這樣一個應該被花香彌漫的夜晚,我的手中沒有玫瑰,我想送給依然孤獨的你一束彼岸花,因為我相信,愛即使在此岸凋零也會在彼岸綻放。”

正如我的預想,此后便有無數為情所困的孤獨男女打進熱線,尋求安慰。哀婉的情愁,讓那晚的直播節目做得異常成功。離節目結束還有5分鐘的時候,我接進了當晚的最后一個電話:“我很想知道,在情人節的晚上仍需坐在直播間里聆聽悲情故事的女主播會不會比旁人更落寞?”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是那么猝不及防地通過電話傳進我的耳朵。

這突如其來的疼痛與尷尬讓伶牙俐齒的我一時語塞,傻傻地呆在那兒,全然忘記了正在直播的節目,導播只好提前放起結束曲,草草結束了節目。

渾渾噩噩地走出電臺時,已是夜里12點半,道路兩旁的商場早已打烊,只是被玫瑰與氣球包裹的門柱仍然渲染著情人節的余溫。

手機就在這一刻突兀地響起。

“你好,我叫沈原,好不容易才從電臺問到你的電話,我就是剛才打進熱線的聽眾,請相信,我并無惡意。每次聽你的節目都會被你犀利的見解折服,本以為我的問題會引出你更獨到的見解,沒想到,讓你難堪了,實在對不起……”

3

“6點半,梅記私房菜館?”

周日,當沈原第七次發來同一內容的短信時,我知道,我連忐忑不安的沉默也無法做到了。

“為什么一定要請我吃飯?”還好是發短信,如果是打電話,他一定會感覺到我聲音里傳遞的不安與企盼。

“梅記的當歸紅棗雞湯很有特色,深秋進補,對于常熬夜的你大有好處。”

原來如我般堅強的女子,也終究敵不過一碗暖湯的關懷。

“知道嗎,從小到大,甚至沒有人肯安慰性地稱呼我一聲美女。”簡短的回復文字里掩飾不住的是我的自卑與彷徨,我甚至不敢想象,如果沈原終于知道了他心里那個溫柔體貼古靈精怪的小天使竟然是如此平凡無奇的女子,還會一如既往地將我視為掌心里的寶嗎?

“水仙在開出清新脫俗的花朵前同大蒜相差無幾,而你,就是一株含苞待放的水仙,只為在遇到我的一剎那,欣然綻放。”

4

唐甜是在沈原進入餐廳前5分鐘才被我連哄帶騙地拽來做友情客串的。

她是臺里出了名的萬人迷,一進餐廳,就引得四座的男士紛紛側目。在她的映襯下,本來就平凡的我就越發顯得鄙陋了。

6點30分,穿米色休閑西裝的沈原如約而至。正如我曾千百次設想的那樣,出現在我面前的他溫文爾雅,沉穩而不失品位。而眼前的我又是否是他魂牽夢繞的女子呢?

唐甜又一次露出了她的招牌笑容,而我也極力控制住自己緊張不安的情緒,努力地沖他淡然一笑。

在分別與我倆對視了5秒鐘之后,沈原毫不猶豫地坐在唐甜的身旁,謎底被豁然揭開,王子愛上灰姑娘的故事永遠只能在童話中上演,而我所要面對的,只能是真真切切的現實。

唐甜尷尬地低頭旋轉起了桌上的茶杯,陶瓷與木桌發出的輕微的碰撞聲卻在我心里掀起了狂風驟雨,就在那一刻,我聽到了自己心碎的聲音。

“我想,只有坐在這個位置才能更好地注視你。”一個如天籟般的聲音宛然在耳邊響起。

王子愛上了灰姑娘。兩個人的世界讓人渾然忘我。唐甜也經常樂此不疲地學沈原打電話給我,因為只有他來時,我才會下廚做些令她垂涎三尺的小吃——將翠綠的菠菜榨成汁,摻入雪白的面粉中,再做成碧綠的菠菜水餃,也只有戀愛中的小女人才會有如此精致細膩的情懷。

直到那日,辦公室里坐班,不經意地一抬頭,發現剛剛還秋高氣爽的天空竟沒由來地烏云密布,昨晚剛洗的衣服還在陽臺上。

急匆匆地跑到樓下,還沒來得及進樓道,就先被一陣熟悉的笑聲給震住了。也不知沈原說了什幺,竟惹得在陽臺收衣服的唐甜笑得花枝亂顫,而倚在門框邊的他也是一臉的柔情蜜意,任誰看來都像是一對繾綣情深的小戀人。

“不過是剛好牽掛著還沒收的衣服而已。”踉蹌著走在樓梯上,我強忍著奪眶而出的眼淚對自己說。

終于,在那一晚,朦朦朧朧地從睡夢中醒來到客廳倒水,看著前一分鐘還抱著電話講得眉飛色舞的唐甜逃也似的沖回臥室時,我竟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寒顫,帶著最后一絲僥幸按下重撥鍵時,聽到的竟是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無論是沈原還是唐甜,都不會想到,那個在頭一天下午還饒有興致地為他們包菠菜水餃的我會在第二天不辭而別。是的,他們都忽略了,即使世間最平凡最卑微的女人也會有一顆尊貴而不容侵犯的女人心。

美麗的海濱小城,我在一家私立小學做著語文老師,朝九晚五的生活過得簡單而乏味。如果不是那日領著孩子們在海邊游玩時與唐甜的偶遇,沈原這個名字將會和我生命中許許多多擁有過的曾經一樣,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然。

喧鬧的海邊,嬉戲的人群,就是那么不經意的一瞥,卻意外地發現了正躺在海灘上曬太陽的唐甜。

強迫自己露出久別重逢的笑容向她走去,只是依然忍不住想問一句:“沈原,他還好嗎?”

在用驚詫的眼光將我從上至下打量了一番后,唐甜突然發瘋似的抓住我的雙肩,歇斯底里地朝我吼道:“你發什么神經,無緣無故地玩失蹤,你知道你把沈原害得有多苦嗎?”

茫然地看著唐甜,我有些迷惘,難道他們沒有如愿以償地在一起嗎?

“知道嗎?從你出走的前兩個月開始,我和沈原還悄悄計劃著,要為你舉行一個特別的生日派對,而他也會在那一天向你求婚……”

原來,那些午夜時分的電話,那些欲言又止的神態,只為給我一個特別的生日派對。

“直到去年,一直沒有你音訊的沈原才在父母的要求下,和一名護士結婚了。婚禮當天,他醉得一塌糊涂,還不住地叫著你的名字……”

熙熙攘攘的海邊,我最后一次默默地在心底重復著那個關于水仙花的故事。直到那時,我才恍然明白,原來這么多年以來,我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這個故事的寓意:其實,世間每綻放出一株百合,上帝就會創造出一株金盞來陪伴她,即使最平凡最卑微的那一株也不會例外。

而讓我們與生命中的金盞、百合擦肩而過的,往往是那顆期望愛情而又害怕受傷的卑微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