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畢業(yè)不久,我有幸被公社廣播站聘用,成為亦工亦農廣播員。
亦工亦農是當年流行的名詞,含義挺明確:進則為國家正式職工;退則回鄉(xiāng)種地當農民。報到那天,母親背著鋪蓋,一直把我送到廣播站門口。臨別時又語重心長地囑咐我:“閨女,你現在只是一只腳在門里,另一只腳還在門外。什么時候兩腳都跨進門,全靠你自己,媽可幫不上你了!”
望著滿臉滄桑的母親,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唯有鄭重地點頭。
因為在學校廣播站做過主持,單純播音還好對付,讓我難熬的是凌晨值班。三九隆冬,晝短夜長。又正值農村“三治”會戰(zhàn)的關鍵時刻。依照此前站務值班慣例,我必須每天凌晨四點半起床,打開擴音機,連線全社各家各戶的小喇叭。先播起床號,次播《東方紅》曲樂,將人們鬧醒之后,再直播十分鐘本地新聞。5點到6點,放唱片播送革命歌曲。最難熬的就是這個鐘頭。那時候,時興一種塑膠小唱片,放上電唱機后,每張只能播放15分鐘,一小時需要更換4張唱片。站長叮囑過:更換唱片時間不得超過5秒,超過5秒算一次責任事故。最初三天,我眼皮都不敢眨,死死盯住這5秒,總算沒出差錯。
可是第四天,我卻沒能盯住。那天下雪,凍得我直跺腳。播完本地新聞,我已渾身發(fā)顫。到了播放革命歌曲時段,我將唱片放上電唱機后,趕緊爬上值班床,捂上厚厚的棉被。一邊監(jiān)聽唱片進度,一邊暖和身子。這樣倒是挺舒服了,可只一會兒,我就象吃了迷藥一樣睡了過去。可想而知,當這張唱片唱完后,唱針仍在唱片末端劃拉,聲音有多么難聽。而更可怕的是,全公社千家萬戶的小喇叭也將同時發(fā)出這種噪音。
所幸的是,這種奇怪的聲音并沒有響太久,我就被一陣敲門聲驚醒了。敲門聲就那么幾下,但特別清晰。那一刻,我下意識地尖叫起來:“天啦,我怎么睡著了!”與此同時,我迅速跳下床,更換了唱片。旋即查對了一下時間:足足耽誤兩分鐘,超過正常換片時間將近25倍。如果按責任事故單位時間累計,開除我三次也不過份。
我心驚膽戰(zhàn)了好半天,這才想起那陣敲門聲。不用說,一定是站長。
我對門就是站長值班室。他應該是聽到了過道里監(jiān)聽喇叭的異樣聲才來敲門的。一定是這樣。我等著第二天挨批,甚至開始收拾衣物,準備卷鋪蓋走人。真要被開除回家,我也決不怨天尤人,誰叫自己眼皮子不爭氣呢?唯一讓我難于面對的,是獨自將我拉扯成人的母親。母親也許不會責怪我,可是,她會哭。以前只要我受了委屈,她都會陪著掉淚。我真要被開除,她不定哭成什么樣子。
白天上班,站長和往常一樣朝我點了點頭,對早間的事故卻只字不提。這真是出乎我的意料!事后我想,他也許是念我初犯不作深究,也許認為那陣敲門就是對我的警告。站長平日里話就不多,此時無聲勝有聲,我還能說什么呢?唯有暗暗告誡自己:下不為例。
接下來的幾天,是那個冬天最冷的日子。我的手腳和耳朵全起了凍瘡,大大小小十幾個皰。值班犯困時,我就掐那些凍瘡,用鉆心的剌痛來驅趕頑固的睡意。那張值班床近在咫尺,為了抗拒它的誘惑,我故意背對著它,連看也不看一眼。
在進站的第9天,我總算倒過睡眠時差。凌晨值班,再不用掐凍瘡也全無睡意。可是我沒想到,就在早班臨近尾聲時,我再次聽見敲門聲。隨即是站長嚴歷而又壓抑的聲音:“小魏,你太不象話了,怎么讓你媽睡門檻啊?”
我趕緊打開門,果然看見了倚門而睡的母親。此刻,母親已醒,神情有些慌亂地捋了一下頭發(fā)說:“哎呀,真該死,今天我咋睡著了呢?”
“今天……睡著了?”我不由警覺起來:“媽,這些時您是不是天天早上來監(jiān)督我呀?”
母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也不是監(jiān)督,媽是怕你早起犯困啊。我記得你值班的第四天早上就打過盹,要不是媽敲門提醒,可就誤了大事兒。不過這幾天還好,看來你是習慣了。媽也放心了,再不會來聽壁腳打擾你。”
我終于明白母親的苦心,一把摟住她,心疼了半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