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劉曉東、楊梅兩口子開著車來到鄉下老家,此行只有一個目的:接爸進城享福。曉東媽死得早,全是爸一人吃盡人間酸苦把他拉扯成人,現在曉東在城里有出息了,也早就有了接爸進城的想法,可是爸一直不肯,所以這回曉東兩口子是下定決心:不把老人接進城,絕不收兵。
誰知爸還是不肯,說:“你們的心意爸領了,可我在老家過著舒坦,再說你們給的錢也花不完,我可以自已照料自己的……”
楊梅急了,說:“爸,您都這么大年紀了,萬一有個頭疼腦熱的怎么辦?”
曉東也急了,說:“爸,知道的是你不肯進城,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是白眼狼哩。這么說吧,這回爸你要是不跟我們走,我們也不走了。”
見兒子兒媳這陣勢,曉東爸知道不去不行了,張張嘴想說什么,可最終只悶悶地吐出兩個字:“好吧。”
進城以后曉東兩口子天天抽出時間陪爸,城里哪兒景點美就往哪去,爸想吃什么他們也是立即弄了來。剛開始爸還有點興沖沖的,時間一長卻有點蔫了,干什么都提不起勁來,連吃飯都沒了胃口。
這天在陪爸喝了兩口酒后,曉東發現爸又懨懨地不想吃了,曉東有點擔心,問道:“爸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要不咱到醫院看一下?”
爸搖搖頭,說:“進醫院干什么?你爸我身體壯得像頭牛,這輩子醫院也沒發過我的財。”
楊梅說:“那是不是我燒的菜不合您的胃口?爸您最想吃什么?”
兩杯酒下肚,爸臉色酡紅,明顯有點醉意了,話也多了起來:“爸這大半輩子下來,就數這段時間吃的菜最香最有味。誰家炒的菜有咱家的好啊?爸說的是真的,不過要說最想吃的東西嘛,還真有一樣,就是小餛飩,在老家的時候爸沒少吃……”爸說到這里噎了一下,神情有點異樣,便又低了頭喝酒。
楊梅笑了起來,說:“不就是個餛飩嗎?我這就包去,你們爺兒倆先慢慢喝著,很快就好。”
楊梅是個手腳利索的人,不大一會工夫真的端上一大碗香氣四溢的餛飩,再看爸,手舞足蹈兩眼放光,那神情就像個饞嘴的孩子似的,很快就吃了個精光,可把曉東兩口子樂壞了。
從此以后,楊梅隔三差五就包餛飩,那餡心也是翻著花樣,還不嫌麻煩地弄來各式各樣的調料;這還不算,只要一有空,曉東兩口子就開車帶著爸到全城各家面店吃餛飩。只要爸開心,費點勁又算什么呢?
誰知好景不長,在過了一段時間的嘴癮后,爸的情緒忽然又低落下來,連餛飩都不想吃了。爸這是怎么了?
曉東百思不得其解,直到這天他在街頭偶遇一位老家鄰居。閑談幾句后曉東便把爸的情況說了,末了一臉納悶地問:“二叔,您說我爸他到底怎么了?”
那二叔跟曉東爸差不多年紀,二老一向很談得來。二叔一聽曉東的話后撲哧一笑,說:“要說你爸這心病啊,我還真知道,實際上他要吃的餛飩不是你們城里的餛飩,而是老家的那種,而且只有老家的‘夕陽面食館’的餛飩他最愛吃。曉東,聽叔的沒錯,我包你爸吃了開心。”
這么說老家的餛飩內一定加了爸愛吃的東西。曉東二話不說,當即驅車來到老家,三下兩下果然在老街上找到那家“夕陽面食館”。這是幢二層小樓,下面是店,上面是住家。小店門臉不大,里面的裝潢古樸簡單,可收拾得干干凈凈,很有一種懷舊的感覺。
曉東當即買了一大包生餛飩,回到家后讓楊梅精心煮了一大碗端給爸。他本想給爸一個驚喜的,誰知爸一點異常也沒有,只是機械性地慢慢吃。曉東急了,說:“爸,這餛飩不好吃嗎?告訴你吧,這可是從老家‘夕陽面食館’特意買來的。”
只見爸渾身急劇一抖,連聲說:“真的嗎?真的是‘夕陽面食館’的餛飩嗎?”
曉東得意地說:“當然是真的啦,我可是飛車去買的……”
一語未了奇跡發生了,只見爸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來,先小心地湊近餛飩聞了一下,臉上隨即露出一副陶醉的樣子來,瞇著眼喃喃地說:“是的是的,就是這個味!”接下來爸并沒有狼吞虎咽,而是細嚼慢咽,好像那餛飩內深藏著無限的快樂似的,他要細細拉長這享受的時光。
轉過身,楊梅跟曉東偷偷肢解了幾個“夕陽面食館”的餛飩,他們要看看這神奇的餛飩內到底藏著什么秘密,好以后自己模仿做。可分析來分析去,那餛飩跟城里的并無差別;等煮熟進嘴一品,也品不出什么特別的味道來。這是怎么回事?
那包餛飩很快吃完了,可總不能每次都到鄉下去買吧,再說曉東也忙得很。想來想去他心生一計,當即去一家面店買了一些餛飩,回來跟爸說是到老家買的,然后令二人吃驚的一幕出現了:爸依舊吃得津津有味!
如果日子就這么過去倒也不錯,曉東兩口子正為自個兒的小小陰謀而得意之時,壞事了,爸再次委頓下來,這回即使是曉東真的驅車買來正宗的“夕陽面食館”的小餛飩也不頂事了。
曉東抓耳撓腮之余想起了老家的那位二叔,便打電話過去,不料等他把情況一說,那二叔竟長嘆一聲,說:“這天底下的餛飩味道都差不多,你爸他是‘啞巴吃餛飩——心里有數’。曉東,不是二叔說你,你這孩子可真傻啊……”二叔說到這里撂了電話,不肯說了。
曉東兩口子至此才恍然大悟:原來爸吃的不是餛飩,是感覺,爸這是想老家了。城里雖說比鄉下現代化,可爸在那熟悉的環境里生活了幾十年,那里有他的根,有他的夢,有他的一切。作為子女,盡孝是應該的,可尊重老人的生活方式才是最重要的。
曉東當即帶爸回老家。兩口子沒有猜錯,從踏上回家路的那一刻起,爸的神情就激動起來。
回到家鄉后,曉東先不忙回老宅子,而是帶著爸直奔那“夕陽面食館”而去,他要讓爸好好地過一次癮。
誰知當爸一站在那古樸安靜的面店門口時,忽然扭捏起來,說什么也不肯進去,嘴里還直嚷:“你這孩子是聽誰瞎說的?帶我來這兒干什么?”
曉東和楊梅一人拽了爸的一只胳膊,說:“爸您這是怎么了?到這兒來您說能干什么?吃餛飩唄。”
三人坐下后,曉東點了三碗餛飩。在等待餛飩端上來的當兒,爸的神情相當不安,臉色甚至有點潮紅。曉東兩口子看在眼里暗暗納悶,就在這時熱氣騰騰的餛飩端上來了。
端餛飩的是一個年輕女孩,爸怔怔地看著她,然后漫不經心地問道:“我說姑娘,你是才來的吧?原先的……她大妹子呢?”
那女孩子一聽,快人快語地回答道:“你說我姨啊?她病了,就在樓上躺著哩,所以我來幫幾天忙……”
只聽“咣當”一聲響,碗掉落在地的破碎聲打斷了女孩子的話——是爸失手打落了碗。曉東看到爸一臉的驚慌、擔心,還有尷尬。
曉東兩口子趕忙收拾了地面,正要問爸怎么了,這時打小店外進來一人,正是二叔。
二叔進來后徑直來到曉東爸面前,說:“老伙計,只有我明白你的心思。告訴你,自從你進城后,她就不舒服了,前幾天終于躺倒了。”
曉東兩口子一頭霧水,再看爸,滿臉通紅手足無措,二叔又開口了:“還不上樓看看她去?我說,你如果再拖下去就沒時間了。你啊你,真是個悶葫蘆!”
爸咬咬牙,好像在下決心一樣,然后霍地站身來,噔噔噔,像個身手敏捷的年輕人一樣上樓去了。
這一幕只看得曉東兩口子目瞪口呆。半晌后,曉東問:“二叔,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二叔再次長嘆一聲,幽幽地說:“你爸他苦啊!他年紀輕輕就沒了伴,為了怕你受委屈,幾十年全是一個人過。如今把你帶大成人了,在我們的撮合下就跟開這家面店的大妹子有了想法;這大妹子恰好也是一個人過,人家也早就對他有意。可你爸他人實在太膽小,再說也顧忌別人的看法,更顧忌你們的想法,所以一直開不了口,只敢天天來吃餛飩,左一頓右一頓地吃,把餛飩當成飯來吃,這樣好有借口跟人家在一塊。而自從他跟你們進城后,那大妹子就開始折騰起來,心里有話無處說,時間一長終于病倒了……現在懂了吧,你們這倆孩子啊,也太不懂老人的心了!”
聽了二叔的話,再想起爸的種種怪異之處,曉東兩口子滿嘴苦澀,一起說:“爸他怎么不早說啊……”
此刻正是傍晚時候,夕陽紅彤彤地掛在西方天際,真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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