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帝釋說法于妙色王曰:“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為離愛者,無憂亦無怖。”王遂歡喜無量。
憂與愛,本就相成相生,既非一體,又不可割裂。帝釋所占佛偈,在我看來,只是在平靜地陳述這一事實,而并非像世人所言,教人斷絕一切愛欲、冷血無情。若強要隔絕愛念與憂慮,是沒有希望的執念;又有強要說二者同一,為了消憂而絕愛,亦是令人寒心。其實,憂與愛的關系,好比“陰”與“陽”的微妙系統,“一陰一陽之謂道”,它們平衡著對方,也成全了彼此。
愛生憂,因為愛會生發種種恐懼與憂慮:于物,擔心它受損、擔心它消失、擔心它被劫掠;于人,擔心疏遠、擔心傷害、擔心誤解;于己,擔心病痛、擔心事由、擔心衰亡。因為這由心而生、發乎于外的情感羈絆,即便是英雄豪杰也會感到束手束腳而難以破解,更何況普通人?簡單如紅塵中男女情事,在《金瓶梅》第一回的“入話”中,也被作者不惜筆墨、言辭深切地大篇議論,由劉邦與戚夫人、項羽與虞姬說到“當世之英雄,不免為二婦人以屈其志氣”。玄妙如仙人飛升,亦有民間傳說“漢鐘離十試呂洞賓”中一出,講述漢鐘離施幻象讓呂洞賓看見家園盡毀、親人亡故而了悟無常、看破生死,以此來除去他在塵世間的愛念與憂懼。在紅塵與仙界之間的舊聞種種,黛玉葬花、林沖蒙冤、劉備托孤,哪個不是在述說由愛生憂的故事?甚至連得道高僧唐三藏,不也是為了一道取經的執念而歷盡磨難與艱辛?由愛故生憂怖,所言非虛。
憂印證愛,也因此而成全愛。假如這世上當真存在沒有憂慮的愛,那么這樣的感情也是輕飄飄如無根之萍,承載不起生命的重量。傳說有不成器的修丹人,因為不忍見至愛親人在自己眼前衰老凋零,參不透憂懼牽掛,從而放棄長生久視的修行,甘愿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重入輪回。雖然沒有得道,但是誰又能說這樣的老去不幸福呢?為了愛,付出憂慮牽掛的代價,誰又能說一定不值得呢?憂可以成全愛,所言亦非虛。
由此要說到世人。古往今來,有兩類說法始終互相爭執、難分高下:一是所謂執著,執著于愛而無視于憂;二是所謂超脫,超脫于愛而以此斷絕憂愁煩惱。這兩種說法各執一端,各有影響,但在我看來,都是偏誤。過分地執著了,違背了自然運行的規律,那么只會適得其反,不知不覺中被憂懼反噬,甚至因愛生恨。過于堅持的愛,失去了理智,便是佛家所說“五毒”之一。從另一面看,過分地超脫了,看似看破愛欲紅塵,其實骨子里還是放不下對自身的寶愛與私心,本質上是一種冷酷的堅持。而在這相持不下的兩端中間,才是平衡愛與憂的正道。
真正了解了憂與愛的人,懂得“憂”“愛”之中的陰陽平衡,行事不刻意趨避,而能平靜地應對世事。因熱情而愛,該愛的時候不會回避;因洞明而憂,該憂怖放棄的時候也不會執念。生命中永遠包含著憂與愛兩種元素,不必趨于一端,知常守常、中正之道便是大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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