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讓我做個堂堂正正的廢物
我躺在病床上發微博:不進醫院,不知道健康有多寶貴。然后看評論看得很歡樂,底下紛紛回復:進去了啊,什么時候進去的,咋進去的?讓我瞬間有種失足少女的錯覺。
沒錯,我是失足了。我和校籃球隊的男生打賭玩滑板,結果不僅輸了,還摔了,此刻一條腿裹得像個竹筒粽子。我刷微博刷得意興闌珊,轉而在裹著腿的白紗布上畫畫。唉,可見我有多無聊。
你百忙之中最后一個來醫院里看我。你是誰?是夏總,是幾十號人需要仰仗著養家糊口的人物,你眾多身份中最無關緊要的一個,才是我的媽。
我知道你很忙,這些日子忙著陪一個老太太晨練,那老太太不是凡人,是你生意上一個關鍵人物的媽,你天天套近乎,只為獲得第一手資料。好吧,我承認,就沖這股子執著和毅力,加上厚臉皮,你也不是凡人。
你早出晚歸,有那么多的時間陪不相干的人,卻唯獨我得不到你的眷顧,這發現真讓我泄氣。
放下名牌包,還沒喘口氣,你開始數落我,“沒出息,長這么大了還像個野小子,到處瘋玩,不愛學習,也不會打扮自己,不是個內外兼修的美女也就罷了,連最基本的安分守己也做不到,成天捅婁子。”
我對你的牢騷充耳不聞,你就巴拉巴拉繼續嘮叨,我盯著你的嘴巴分外眼暈。
“你夠了沒?”我懶懶地說。
你一時怔住,仿佛沒聽清,片刻又發怒,“你看看你這是什么態度?”
“就這個態度。”我哧溜哧溜喝果汁。
你終于不再說話,空氣安靜下來,周圍有好奇的目光。幸好你業務繁忙,電話響,閃身出門。
你像天下所有家長一樣望女成鳳,但真理教導我們,付出與收獲應成正比。你沒有時間辛勤灌溉我這顆幼苗,自然也不必期望我能給你多好的表現。況且你的希望還能再老土一點嗎,努力學習文化課,爭取早日成材。這都什么年代了,我志不在此,你強迫也沒有用。
老媽,并不是所有人都希望像你一樣強勢、風光、一舉一動吸引很多人的注意。也許我一輩子也超不過你,就讓我做個堂堂正正的廢物吧。
我只是有點難過,你的春風得意在某種程度上傷害了我,而你并不自知。
憶及往事一陣惡心
傷好后回學校,又臨近期中考試,我們不停地上輔導課,才剛收到通知說周末要加課補習,一片怨聲載道。大家都被這疲勞戰術轟炸得頭暈目眩,能學得進去才見鬼。
我們苦苦地央求,年輕的班主任長得像只溫和的兔子,一看就是食草動物,一點也不兇,所以我們敢于并且樂于和他磨磨唧唧。他最后繃不住了,露出一個頑童一樣的笑,還露出可愛的兔子一樣的大門牙,竟然答應偷偷帶領我們爬山。一片歡呼聲中,他的形象立刻光芒萬丈起來。
那個下午玩得很嗨,兔子老班和我們合了影,大家被山風吹得東倒西歪,但臉上的笑容真真實實定格在那一刻。只不過,那是最后的笑容,那齊刷刷的笑臉,一直到高三畢業,在整個班級不復出現。
兔子老班還為我們謀到了另一項福利,要不是因為他,誰曾料想我們畢業班竟然可以被批準上體育課。操場上的低年級學生驚奇地看著我們一群從書堆里出來放風的師哥師姐,一定深感高三原來不是想象中那么不人性。
只是后來,我們失去了所有放松的機會,很多家長聯合起來向學校提意見,說畢業班時間多么寶貴,怎么能放任一個不成熟的班主任粗疏散漫的管理。
為平息事端,我們的班主任被撤換成一個不茍言笑的老學究,他的存在讓我們活力盡失,我可以一天不說一句話,只是沉默著做題,做題,還是做題。
我只是沒想到,帶頭發動大家去向校長抗議的學生家長是你!你還為此洋洋得意。你讓我丟盡了臉面,成了所有同學的異類分子、可恨的叛徒,因為我有個恐怖的、不講道理的媽。
我度過一段非常不愉快的高三時光,壓抑到極點,以至于每天一想到要走進教室,總會感到胃部一陣由衷的不適,那種感覺,讓我惡心。
也許,我是得了厭學癥。
誰年少時沒有離家出走過
我的脾氣開始莫名其妙地瘋長,野草一樣。
我一月內把頭發換了三種顏色,戴金屬鉚釘配飾,穿有破洞的衣服,本來還想在下巴上穿個銀環,怕疼,想了想,放棄了。
和好友翹了晚自習跑到長江邊上吹江風,視野一開闊,我一個激靈,靈光乍現,讓她打電話給你,說我掉江里了。好友起初還拒絕,猶豫著說:“這不好吧?”但在我三頓大餐的利誘下,還是應允了。
江風很涼,帶著潮濕的氣息,我只是期待你來找我,但你沒有來。來的是李叔叔,你的男朋友。
我是不屑和他說話的,所以在他走到我面前之前,我就賭氣拉著同學跑掉了。
跑的同時沒忘仰天自問,我就算掉江里都不能獲得你的分毫關注,是你失敗還是我失敗?
那天夜里,我沒有回家,在同學家蹭了一晚,電話聲音刺耳,我在一邊冷笑,決心從此以后不再做個提線木偶,被你的電話輕易控制。
可是,在同學家住了5天,好吃好睡看看電視劇打打游戲,也不用去上學,日子竟然生發出盛大的無聊來。沒有人和我斗氣,很清靜,也很寂寞。
所以,在李叔叔再次出馬接我回去時,我佯裝不情愿地答應了。
本來想和你立下規矩,但是看見一桌子我愛吃的飯菜,還有你半笑不笑的臉,我覺得還是你比較高明,運籌帷幄,我哪里是你的對手。
你后來對我說:“誰年少時沒離家出走過,我小的時候,比你叛逆多了。不過那晚你跟同學打電話的時候,我分明聽到你在旁邊打了個響亮的噴嚏,想謊報軍情,也得先把戲演足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的離家出走都會以灰溜溜的回歸告終。我只覺得,有些東西,經歷過一次也就夠了。
我該如何賀你,以眼淚,以沉默
你終于還是要再婚了。
你一個女人,那么要強,就顯得不那么容易幸福。你離婚后,我離開了父親和一個完整的家,而你脫胎換骨,從柔弱到剛強,也錯失了很多凡俗快樂。
不知為何,我確定自己不是心存偏見,只是覺得他配不上你。
他的樣子比實際年齡蒼老10歲,他是新時代的家庭煮夫,你們男主內,女主外,他吃飯的時候會發出令人難堪的聲響,他的衣著品味像個老人家。
可是,他會為你熬煮紅棗烏雞湯,你忙于案頭的工作不喝,他就在一邊陪著笑,一直到你過意不去,不得不小憩片刻,一口口喝下然后把湯碗交還到他手中。
他還會偷偷檢查我的作業,把我個別寫得龍飛鳳舞實在辨認不清的字溫情脈脈地再重新描一遍,他那認真的樣子,讓我覺得好笑。
我是在經過廚房的時候不小心聽到你們要結婚的消息的,沒有波瀾壯闊的求婚,只有樁樁件件的瑣事,你們商討的態度完全像是在討論今天買什么菜做什么飯。廚房是他的陣地,我向來不輕易涉足,碰巧那天餓得很,拎著一份炸雞翅要進廚房微波爐熱一下。
但你們靠得很近,那距離刺痛我的眼,炸雞翅掉在地上,我扭身關了房門。
你敲著門第一次輕言細語對我說話。我說:“媽,不用和我談,你想做什么,做就是了。”
我并不是反對,只是不知以何面目見你,用眼淚,或者沉默。
也罷,這一切就像歷史的車輪滾滾而來,我不能也不想再阻擋,那個李叔叔,他老好人一樣的面貌下有顆睿智的心。在社會生活中不甚成功的他,卻會是個合格的丈夫。如果他能讓你覺得高興,就他吧。
送你的禮物是那些皺紋
高三后期,我只有唯一的一個朋友小胖,互相勉勵度過黑色時光,也在我屢次抱怨你是個失敗的家長時,給予我稀薄的寬慰。
我手機打不通,小胖打電話到家里來,是你接的。小胖膽小,一聽見是你的聲音,在電話里就結巴起來,于是你更覺得可疑。
于是審問開始了。你像盤查犯人一樣問我:“他是誰?他成績怎么樣?他找你干什么?你們是不是過從甚密?”
我可以無視你過去的種種埋汰,但我決定不再忍下去,我爆發了,我當著你的面打電話給小胖:“走,陪我出去玩。”
我們去游樂場玩碰碰車,在顧頭不顧尾的碰撞中蒸騰掉最后一點無處宣泄的郁悶。
當天是你的生日,我之前怕忘記,專門讓小胖提醒我,準備個禮物什么的,或者好好表現一下,但是現在弄砸了。小胖安慰我說:“也沒什么大不了,先把人惹惱,再哄人笑,這才叫驚喜。”我無奈地看著他,“這真是個拙劣的主意。”
我拎著一個蛋糕回了家,小胖建議我平時怎么鬧騰都可以,至少今天要收斂,即使裝,也要裝成你喜歡的樣子。
你盯著掛鐘發呆,看見我,卻破天荒什么都不問,看見我手里的蛋糕,就紅了眼眶。我有點難為情地湊近你,想對你說生日快樂。可我愣住了,你一直保養得很好,去美容院像回家,什么貴就往臉上抹什么。我卻發現原來禮物啊祝福啊都是浮云,我有多久沒有這樣近距離地看你,以至于從未留意,你的眼角悄悄爬上了很多道皺紋,多厚的粉也蓋不住。
我不知道為什么心間涌上無邊無際的酸楚,想把你眼角的那些皺紋擦下去,但卻茫然無措,不知道去哪里可以借到個萬能的橡皮擦。
18歲,突然有那么一瞬間,覺得自己應該懂事。
多希望你眾叛親離,
全世界只剩我愛你
我們漸漸彼此包容。
你艱難地接受了我的不優秀,我也習慣了你的暴躁和驕傲。
但我們仍會不時意見相左,比如逛街時,你指著大冬天穿著婚紗在百貨商場外走秀的模特們說:“你要不爭氣,將來就跟她們一樣。”
她們也沒有什么不好,至少很美麗。我學會了不再和你當面頂嘴,只是在心里說。
我不知道如果我不好好學習將來會不會淪落到所有你能想象出的各種不堪的境地,我只是覺得現在的成功學有多么不靠譜,生生將人劃分成三六九等,標準極其單一,就是比誰有錢。有錢,就是成功,沒有,就是失敗。顯然你也這樣想,所以我們才不能溝通。
但我們可以相互影響。
我們路過一個廣場,看到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跟著自己做清潔工的奶奶一起打掃廣場衛生,老奶奶掃起廢紙片,小男孩興致勃勃地跑到前面掀開垃圾箱蓋,看著奶奶把垃圾倒進去,像完成一個游戲,配合默契。
我對你說:“小男孩從不覺得這份工作沒出息,一方面他童真未泯,不被世俗左右;另一方面,他應該覺得和奶奶一起干活很快樂。那么我以后,無論做什么,快樂難道不應該是第一位的嗎?”
你瞪大眼睛,歪著頭看我,若有所思。也許你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我這種觀點,但你在努力嘗試理解,這就夠了。
我很希望你少掙一點錢,少參加一些無關緊要的會議或者應酬,不要再做女強人,我甚至希望你眾叛親離,全世界只剩我最愛你。雖然有些自私,但你是不是就會明白,愛是比錢更值得去擁有的東西。
親愛的媽媽,我這么不乖,這么吵鬧,完全是因為你的世界很大,而我的世界很小。你的世界里有甲乙丙丁,而我的世界里你最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