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忽然轉了個彎)
十年前,我在省城合肥春草洗衣粉廠當團委書記。那年春天,廠團委組織了一個活動,和老區金寨縣一個叫將軍嶺的小山村結成幫扶對子。
我幫扶的對象是將軍嶺最貧困的家庭。男主人叫洪學富,一個四十多歲的精瘦漢子;女主人是個藥罐子,一臉愁苦。夫妻倆有一對兒女,都在讀書,卻時刻面臨輟學的困境。
在洪家三間四處漏風的小屋轉了一圈后,我眼圈發澀,這家人太苦了!
我當即表示,每年資助他們一千塊錢。
回到合肥后,我立刻到郵局匯去一千塊錢。洪學富接到錢后,跑到村部給我打了個電話,哭哭啼啼地千恩萬謝……
入冬時節,洪學富來合肥謝我,帶了一些土特產,一袋曬干的竹筍和地瓜,十幾枚裹滿黃泥的咸雞蛋。這些東西不值錢,可是注滿了洪家真誠謝意,我懂!
或許正是堅信這個道理,在之后的十年里,我春風得意時,資助著洪家,人生走著下坡路時,我資助著洪家,即便我變得窮困潦倒,我還是頑強地履行著我的承諾。
像大多數地方國有企業一樣,春草洗衣粉廠的經營狀況越來越糟糕。2006年,奄奄一息的它終于走到了盡頭。
我昏頭昏腦地回到家里,蒙頭大睡,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敢想。我不知道我該怎么辦。
不知什么時候,響起了敲門聲,我開門一看,是洪學富。
洪學富拎著大包小袋,喜氣洋洋地站在門口。我強打精神,招呼著他。洪學富發覺了我的異常,問我怎么了,我再也憋不住了,沮喪地說了我的悲慘遭遇。說到動情處,我還哭了。
洪學富攥緊我的手,安慰我說:“兄弟,我覺得你還沒資格哭。你雖然下崗了,可國家不還是按月給你發低保嗎?還一次性給了你幾萬塊錢。你在大城市,機會多,只要肯賣力氣就能賺到錢,還怕活不下去?你想想我們農民,不出力誰給我們錢?我們現在有把力氣,還能掙口飯吃,等老了沒力氣了,會不會餓死都說不準。”
洪學富的勸說讓我心里平靜了些。是啊,這個世界上比我不幸的人多著呢,我有什么理由要死要活的?
我的情緒漸漸好了許多,洪學富臨走時,我對他說:“大哥,我不會食言,你放心,每年我還會給你寄一千塊錢去。”
洪學富說:“你現在都下崗了,我不能再要你的錢。”
我一下變得很敏感,有點惱火地說:“怎么了,你擔心我活不下去,擔心我出不起這一千塊錢?”
洪學富愣了一會兒,說:“不是,不是,我就是怕給你添麻煩。”我豪氣萬丈地說:“大哥,不是有首歌叫《從頭再來》嗎?大不了從頭再來。”
(一場雙贏的交換)
洪學富走后,我才發現,他帶的禮物比之前的值錢:半扇熏好的豬屁股,三只活蹦亂跳的大公雞,一籃子土雞蛋,一袋木耳,一袋竹筍干。這讓我心里不大好受。我寫了封信給他,埋怨他帶來的禮物太重了,洪學富從村部打來電話,說:“那些東西都是山里的土特產,在你們城里是稀罕貨,在山里不值錢。你要是喜歡,下次我還帶給你。”臨走還一再說這些東西在鄉下不值錢,要我別放在心上。
很快,到了2007年的春天,按照慣例,我會在這個青黃不接的時候給洪家匯錢。那天,我接到洪學富從村部打來的電話,他說:“兄弟,我想請你幫個忙,錢你就別寄了。以后啊,你把家里不用的東西寄給我吧。那些東西對你們城里人沒啥用,可在我們鄉下就是寶貝。”
我想了想,覺得這方式對我們來說是雙贏。于我來說,既兌現了諾言,又節省了一筆開支。于洪學富來說,他可以得到一些能給他爭臉面的東西。
我答應了洪學富的建議,找出一套西服,那套銀灰色的西服,當初我是花了八百塊買的。現在是大半新,至少也值五百塊吧。我又找了件夾克衫和白襯衣,一條牛皮帶,估摸著值一千塊錢了,把這些東西打包寄給了洪學富。
過了段時間,洪學富給我寄來一封感謝信,信中還夾了張照片。照片中,洪學富外面穿著我給他的銀灰色西服,里面是白襯衣,搞笑的是,在西服和襯衣之間,他還把那件夾克衫穿上了。洪學富咧著嘴巴笑著,一副滿足幸福的樣子。
我笑了。
(我要謝謝你)
今年夏天,我到金寨去辦事,辦完事情后,我忽然想去將軍嶺看看洪學富一家人。坐著三輪車一路顛簸來到將軍嶺,來到洪學富家門口時,我愣了:洪家的那幾間小茅屋不在了!這是怎么回事呢?洪學富的家就在村口啊,這位置我不會記錯的。
這時,旁邊一個小樓里走過來了一個老大爺。我攔住他,一番攀談后,得知老大爺是個退休教師,那棟小樓就是他的家。
我問:“大爺,洪學富的家怎么不見了?他家蓋新房了嗎?”
老大爺說:“學富他們一家人五年前就搬到省城了。”
“什么?搬到省城了?”我幾乎是驚呼道。
“是啊!”老大爺說,“五年前,學富家大兒子到上海打工,那小子走了狗屎運,花了兩塊錢買彩票,中了五十萬。有錢后,洪學富一家人就在合肥買了房子,在省城過日子了。”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洪學富一家人在省城?就在我的身邊?那他為什么對我隱瞞了實情,以一個貧困者的形象出現在我面前,接受我的資助?他玩的是什么把戲?
我問老大爺:“我聽說省城有個人年年都給他寄東西,寄的就是這個地址啊,他到省城了,怎么能收到呢?”
老大爺說:“是有這么回事。有個省城人年年給他寄衣服什么的,就是寄到這里。學富叫我幫他接收一下,過些日子,他回來討回這些東西。其實啊,這些東西對學富家來說,都沒用。他們在省城過得不算大富大貴,可有飯吃,有衣穿,哪還要穿人家的舊衣服,蓋人家的舊被子?”
“那他為什么還接受人家的東西呢?”我問。
老大爺說:“我也問過學富。學富說,寄舊東西的那個人是他家的恩人,以前過得好,幾年前失業了。學富還接受他的捐贈,就是不想讓那個人覺得他是沒用的人,讓他覺得自己還可以幫別人,讓他有幸福感。學富每年冬天都要回到將軍嶺,買好多山里的土特產送給他。現在山里有公路了,山貨值錢了,學富買那些東西花老鼻子錢呢。”頓了頓,老大爺又說,“別看學富這人不識幾個字,可人家懂得多,想得周全。人都說,富貴要還鄉,錦衣不夜行,學富在那個城里人面前裝窮,不是圖他錢,圖他東西,就是想給那個人一個念想。學富是個大好人啊!”
我向老人要到洪學富的手機號碼,回到合肥,給他打電話。洪學富聽出來是我的聲音,驚訝地說:“兄弟,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機號碼?”
我說:“是將軍嶺一個退休老師告訴我的,我還知道你在五年前就搬到了合肥。”
洪學富似乎很尷尬,吭吭哧哧地說:“你都知道啦。”
洪學富說:“是!當時我還帶了一萬塊錢,準備感謝你那些年對我們家的大恩大德。可我知道你的情況后,我沒把那錢給你,我想,那時候,你缺的不是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