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遠記得阿洪那副滿不在乎的神氣,記得他蓬勃豎立的頭發,他打著補丁的不合身的衣服,以及他桀驁不馴的目光。
阿洪是我高中時候的同學,他來自偏僻的山區,家里極窮,窮得有時候一連幾個月吃不上油,點不起燈。阿洪沒有爹娘,只有一位瞎眼的老奶奶。這些都是與他同村的珊珊透露的。
阿洪又矮又小,但一身黑黝黝的肌肉還算結實。
阿洪從不上理發店,他拿把剪刀隨便找個同學幫忙就了事。他說省那錢可以吃好幾頓哩!
阿洪從不吃貴一點兒的菜,他要兩毛錢的咸菜,有時還自己買生姜拌著鹽吃。他分不清冰激凌、健力寶和椰子汁。
阿洪學習平平,但很投入。他常常學到深夜,一大早就又見他坐在教室里背英語了。他的作業是班里最工整的,盡管常常被老師畫滿大紅叉。
偶然一天,班主任把阿洪從教室帶了出去。此后好幾天都不見他回來。
后來珊珊說,阿洪的奶奶突然病故,阿洪讀不成書了。他還要還一大筆債,都是給奶奶治病和埋葬奶奶時借的。大家便有些悵然。適逢雷鋒月,團支書正愁無事可做,便提議捐款。于是你三元我五元,轉眼已籌集了二百多元錢,托班主任轉了去。
幾天后阿洪回來了,兩眼通紅通紅的,依舊是一臉沉默。
誰也沒想到的是第二個學期開學的那天,阿洪突然走上講臺宣稱要將錢還給大家。他說大伙的情他領了,但這錢一定要還。說完他便把一個信封遞給了團支書。
所有人都啞然。
后來據團支書說,倒出來的錢一團糟,有大團結,也有角幣和分幣。不難看出,是一點點積攢起來的。
大家都要阿洪收回那些錢,班主任、團支書都來勸他,但他死活不肯。
后來我曾私下里問過他原因。
他說:我知道他們中的一部分人其實并不是誠心關愛我,只是可憐與施舍,別人施舍的東西我從來不肯接受,雖然我是那樣需要錢。
望著他凜然的神色,一種敬重之情從我心底油然而生。但我還是正色告訴他:也有許多同學是真想幫你渡過難關,而不是因為可憐你。
我知道。他的眼里閃動著一種異樣的光亮,但一個人不能總生活在別人的幫助之中,能自己扛住的就盡量自己扛住。再說我也不想欠別人情,欠情多了,自個兒就活得不灑脫、不驕傲了。
他緊緊地握了握我的手,那手粗糙刺人。接著他興奮地說:我暑假拼命地給人干活,什么活都干,你瞧我這胳膊結實多了吧?
我問他累嗎。他說當然累,而且干的都是沒人肯干的賤活:清理垃圾,掘坑,拖預制板,甚至掏臭水溝。他說他拉著一車水泥,汗流滿面的樣子還被班上一個女同學看見過,但他不在乎。
不管怎么說,我是靠自個兒的勞動掙錢。他昂起小小的腦袋,風吹起滿頭亂發飄飄揚揚。
我想起了簡愛的那句話:我卑微,但我并不卑賤!
我深知,對于一個不屈的人,一個內心堅定、豐滿的人,無論他走向哪里,都是一棵不倒的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