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是他們,在熱斯坦巷的早晨醒來。穿過麻扎的陽光斜照進巷子,照在那些踮起腳尖便能望見的低矮房頂。拉客的毛驢車搖著響鈴走過。最早迎著暗紅曙色開門的阿依大媽,看見巷子里多少年不變的土路上,站著一個陌生漢人。她扶著門框,探頭朝外看一眼,又縮回身去把門關住。
一連兩個早晨,天剛亮我便起身,跑到熱斯坦街的那條小巷子里。我不知道我想看見什么,只是有一種隱隱的沖動,想趕在他們醒來之前,一個人靜悄悄地走過那條巷子,一直走到麻扎那頭,再回過身。
每次我都晚來一陣。我在路上聽見清真寺的喊喚,那是在召喚人們做一天的早禮拜,巷子里突然變得安寧。出去的男人悄然回來,跪在一塊方布上,朝西念拜。女人掃凈院子,探身朝街上看一眼。那一刻,我清楚地感覺到,他們的生活,朝我不知道的一個方向推開窗戶,他們享受著我看不見的陽光雨露。
熱斯坦巷的早晨就這樣開始。灑過水的地上塵土不起,男人做完一天的早禮拜,神情釋然,著手忙塵間俗事:給毛驢添草、清掃驢圈、燒爐打鐵、烤馕、戴帽子上街。
熱斯坦巷的男人們,高捧雙手,仰目西天時看見的肯定比我更多。他們不告訴我。
告訴我了,我真會相信嗎?
在另一個夜晚,我和小蘭走進熱斯坦巷的昏黃月光。我讓出租車停在路邊,車燈熄了,我獨自走到那片大麻扎旁,靜靜佇立。已經過了凌晨一點,一天最后的晚禮拜也做過了。熱斯坦巷沉睡在月色里,高低起伏的麻扎和旁邊的低矮房屋連在一起。
我又來晚一步,沒有看見這一巷子人怎樣睡去。我沒聽見清真寺做晚禮拜的喊喚。那個時刻,他們被什么聲音召喚,全部的,跪入黑暗,身影一起一伏,口中的默念聲振蕩著空氣。月亮東升,照著那些永遠看不清的黑色背影。然后,整條巷子,幾乎挨著地的窗戶,窗戶里的燈光一個個熄滅掉。我站在他們留給我的黑暗中,靜靜站立。月光厚厚地鋪在地上,涂在殘缺的拱北(墓)上,一片昏黃。好像起風了,插滿在麻扎上的樹枝輕輕搖晃,或許是我的身體在搖晃,覺得腳下空空的,像要飄走似的。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夜的夢,看見從沒見過的人們,一群一群,圍坐在那里,說著我聽不明白的話。他們從不抬頭看我,我也看不見自己。不知道看見這些的那雙眼睛,藏在哪個黑暗角落。頭頂是一彎銀白新月,我在那樣潔凈的月光中,仍舊找不到看見新月的那個我他不在那里。
或許,這就是我的庫車之行。我并不在那里。一切都像一場風,一場夢。它們并不能改變我的生活。
但是,在我依舊不會被誰喚醒的長夢中,我會反復經歷我正短暫經過的一切。我會回到偶爾途經的那棵紅桑樹下,一年一年地,過我未曾過過的漫長日子。我會早早醒來,千百次地走進那座新月高懸的清真寺,跪在我不認識的人中間,一遍遍地默念我從未念想過的陌生真主。
我在那樣的塵土中會有孩子,會有完整的屬于身體和心靈的早晨夜晚,會有信仰和對神靈的虔誠敬畏。
如果我真的失去過什么那就是我正看見卻從未經歷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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