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聽日本民歌《北國之春》,其中唱到家兄酷似老父親,一對沉默寡言人;可曾閑來愁沽酒,偶爾相對飲幾盅?聽得我肝顫大多數中國農村的父子關系不就是這個樣子嗎?
我進城20多年了,性格比以前開朗了許多,可是每次回到農村老家,與父親相對而坐,還是找不到什么話題。
工作忙嗎?還行。最近出差沒?沒有。或者:去了趟廣州,呆了四五天。然后就是長久的沉默。我特別想告訴父親北京的交通有多擁堵,那里的空氣有多糟,我有多么想家。特別想告訴他我出差時看到了哪些美景,遇到了哪些怪事,可是見到父親黑瘦的面孔,便把這些話又咽了回去。我覺得這些生活離他太遙遠,告訴他,反而會打破他內心的平衡。
父親的臉色確乎又黑了不少,聽姐說,因為我和弟弟不在身邊,父親百無聊賴,便和二三老友約著天天去河邊釣魚。父親患過動脈血栓,久坐釣魚顯然是不利于健康的,但我無法阻止他,因為我知道父親釣的不是魚,是寂寞。我特別想說:您搬到城里去住幾天吧?可是怎么也說不出口,因為此前已向他發出過N次邀請,都被他以各種各樣的借口拒絕了,所以日子久了,也就懶得張嘴。
及至女兒長大了,回到老家,父親臉上綻放出從未有過的笑容,領著他的寶貝孫女在村里四處轉悠,我們父子倆彼此都松了一口氣終于可以不必相對無言了。
其實,父親有很多話想對我說。
有一次出差,我順路回家小住數日。我睡在伯伯的炕上伯伯因為身體殘疾獨身一輩子,一直和我們一家人和諧地生活在一起。從小我就和伯伯在一盤炕上睡,所以我和伯伯的交流遠比和父親的交流來得多。這天晚上,伯伯和我聊了很多,恨不得把村里的大事小情都跟我絮叨一遍。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父親說:你們倆昨晚可真能聊,我兩點起夜的時候聽見你們還在說話呢。聽得出,父親有一點嫉妒的意思。
在家呆的最后一個晚上,吃完飯,父親就出去串門了,而我因為連日勞頓,睡得比較早。父親回家時,我已進入夢鄉了。后來聽伯伯說,那天晚上,父親回來想和我說說話,發現我已經睡熟了,就沒讓伯伯開燈,他獨自坐在我身旁,靜靜地看了我很久。伯伯說,你爸的目光在你的臉上停了很久,他擔心你平常用腦太多,營養跟不上;更擔心你一人在外,受了委屈無處訴。聽了伯伯的轉述,我淚流滿面。
我知道,中國絕大多數父親的愛都是如此深沉、壓抑甚至扭曲的。每每看西方電影,見人家父子之間直接說爸爸,我愛你孩子,我也愛你,總讓我羨慕不已;見人家的孩子可以不叫爸爸而以查理或約翰相稱,也讓我對他們的平等關系敬重三分。
可是,我和父親之間的愛是靜默的,它深深埋在我們彼此的心中。隨著年齡的增加,我越來越覺得有一些愛是需要及時表達的,雖然我說不出爸爸,我愛你,但我要讓爸爸知道,我渴望與他溝通,我愿意與他溝通,我們可以是無話不談的哥們,可以是平等交流的父子。
父親啊,雖然我們一年只見兩三面,雖然我們的電話溝通一周只有一次,但我對您的牽掛與日俱增,如今已經變成一本沉甸甸的賬簿,壓得我喘不過氣,您感受到了嗎?
靜默是一種深刻的語言,沒錯,但我想告訴更多的朋友:讓愛,不只在靜默中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