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80年代后期,學生的思想自由奔放,怎樣極端的都不算珍禽異獸。
我的朋友老鬼同志是另一個極端。第一次碰到這個兄弟時,他正表決心,要求自己四年以內做到不說中國話,不穿中國衣,不吃中國飯,不談中國姑娘我嚇了一大跳,后來才明白這小子倒不是不愛國,而是要求自己為將來出國做好充分的精神物質準備。
這廝條件太好,北京的,沒戶口問題,英語又好得一塌糊涂,膀大腰圓敢闖敢干,畢業分配最好的一個單位就是他的,而且和他的理想極為接近中國遠洋航運總公司。
畢業后兩個月,我找老同學喝酒,人家告訴我:老鬼同志出國了。
羨慕,好小子,有志者,事竟成。
又過了兩個月,我坐車去遠郊縣。路上比較顛簸,有一個人趴在窗口對著外邊嘔吐。我冷眼一看,嚇了一跳,哎,這不是我們老鬼么?
我趕緊上前招呼。此公面色枯黃,瞪著一雙死魚眼,在他女朋友的攙扶下,顫巍巍地和我嗨了一聲。
他女朋友說是到遠郊區找一個老中醫,給他治病去。
下了車,我也不辦事了,先找個地方和老鬼敘舊吧,這國怎么出成這樣了?
敢情老鬼和我們大多數朋友一樣,大學畢業都不但把自己當螺絲釘,還把自己當棵蔥。在單位中樞工作,相當敬業,三下兩下就給上邊寫了十幾條改進意見。老大看了笑瞇瞇,沒說什么,過幾天對老鬼說:想不想出國鍛煉一下啊?我們這兒有押船任務出去,不過您這樣的大學生
一聽出國,老鬼的那根神經馬上被挑起來了,毫不猶豫地答應,喜出望外,外加感恩戴德。
這個兄弟有點兒二百五的猛勁兒,連目的地是什么樣兒也沒打聽,套了幾千美元就上了船,后來才知道這條船是去南美的。出國的感覺就像魚入大海,鴨入平湖啊。
還沒出國門呢,我們老鬼就開始吐了,這才發現自己是一只暈船的鴨子。他自己也納悶這兒也沒浪啊,我怎么就吐了呢?
要說初次出海,難免吐一吐,人家水手告訴他不要緊,吐吐就好了。可這小子偏偏違反自然規律,越吐越厲害,沒半點兒收斂。后來發現他有一種罕見的前庭器官綜合征,那是怎么鍛煉也沒用的。大浪大吐大惡心,小浪小吐小惡心,沒浪不吐從心里往外惡心
老鬼半道上就開始盼著船快靠岸,可是中遠公司根本不可能為了他找個港口停兩天。
海上什么也沒有,好容易過波利尼西亞群島碰上幾個劃獨木舟的,拿椰子龜殼來換東西。老鬼給人一卷美元換椰子,扁鼻子的老哥腦袋一晃,No,no,no,這東西我們那兒沒法用。當地工人還處在以物易物時代,不懂貨幣概念呢。老水手早有經驗,都帶著香煙方便面換紀念品,老鬼是有錢也沒法花啊。
晃了20多天,終于,船長說了,第二天到達目的地,入港上岸。老鬼聽到這個消息,差點兒哭出來。誰知老天大概想讓他真正哭出來,免得生病,第二天一早,船長忽然召集大家開會,嚴肅地宣布:上岸取消。
原來,這個國家日前爆發了未遂軍事政變,政府軍正在搜捕叛亂分子。
有老海員表示:那我們離出事的地方遠點兒,在港口周圍逛逛不行嗎?
不行,船長說,這次叛亂背后有亞洲某國的背景,現在全市戒嚴,政府軍看見黃面孔就開槍打!
保命要緊啊,老鬼只有眼巴巴看著踏踏實實的美洲大地,看得比哥倫布還心酸,最后連一步也沒踏上去,又晃悠著回來了。
返航的路上,他說,倒也不是太痛苦,反正最后幾天他也半休克了。
后來他才知道,他們老大另有用意。當時正做干部考察調整,他的意見給上邊或者對立面看了,多少會是個不穩定因素。你不是愛出國么?好,送你完成心愿吧。他回來時,老大的地位已經很穩固,可以虛心納諫了。
但老鬼就慘了,在船上延誤治療,癥狀加重,回來怎么治都沒效果,醫生囑咐他不能坐船,不能坐飛機老鬼急了,我要出國呀!大夫想想,對他說,這也不妨礙出國,改個方向就成,您去蘇聯?要不,朝鮮也行
是不是有那樣一句歌詞?生為一只鳥,卻有恐高癥。
前幾天聯系,這兄弟還在中遠坐辦公室呢,每天上班騎自行車二十分鐘,不會吐,也不會惡心,英語還是呱呱叫。
我想起美利堅合眾國馬丁路德金大師說過的那段話:I have adre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