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三年級時,我們開始學英文。我們用的教科書不是別的,而是爸爸所作的《開明英語讀本》,里面有豐子愷畫的插圖。我們跟著先生念:Good Morning. Goodbye. Good afternoon. Good evening. Whats this? A cock. This is a cock. Whats this? A hen. This is a hen. Whats that? A goose. Thats a goose.
大家念得好辛苦,尤其是把舌頭放在牙齒中間,發出th的聲音時很吃力。我覺得很不好過,家里和和氣氣的爸爸怎么是他所寫的書,伸到學校里來給我們學生出難題?那是我第一次領悟到,我是林語堂的女兒。也就是因為這個緣故,被男生欺侮。他們英文考不及格時,就圍著我,指著我罵道,都是林玉如格阿爹勿好!都是林玉如格阿爹勿好!被人欺侮的味道真不好受。
學校里的學生很雜,班里的學生有的年齡比我大許多,有的是從鄉下來的姑娘。坐在最后一排的是一些吵吵鬧鬧的男生,常被先生記過,但是他們似乎不在乎,一再吵鬧。
放10分鐘休息的時候,學生就在校園,即一塊空地上玩。有時我和別的女生坐蹺蹺板。那時是30年代,我們都穿長及踝部的旗袍,側面坐在蹺板上。有的男孩會等我坐的那端蹺高的時候,把坐在另一端的女孩推開,自己坐上去。玩了兩下,他著地的時候就突然跳開,使我砰的一聲猛然墜地,嚇得我哭出來,那些野男孩卻拍手大笑。
但是后來我有了個保護人。有一次男生再在蹺蹺板上捉弄我的時候,一個長得又高又胖的女孩跑過來,一拳把那男孩擊倒。那男孩從地上爬起來叫,白癡!白癡!做了個鬼臉就跑掉了。
我猜想那女孩是十三四歲,穿著鄉下姑娘的衫褲,梳著一條大辮子,她與我同班。有了她保護,我不再受男生欺侮了,于是我總是找她一起玩。她是住讀生,住在校舍三樓一間大房間。有一次她帶我上去,從她床底下拉出個小皮箱,取出兩個用火柴和碎布做的洋娃娃給我玩。
哎唷,真漂亮,你在哪里買的?我問。
我自己做的,她說。
你真聰明,你教教我怎么做好嗎?
我不聰明啊,她低頭說,人家說我是傻子。
不要緊,我說,家里人也叫我傻孩子。
她看看我笑了。我喜歡你。她說。
我們變成好朋友,吃過午飯,我們經常在樓上趴在地上玩洋娃娃,或是吹肥皂泡泡。有時她皺著眉頭說不能玩,有功課要做。我看她做得很辛苦,就替她做,然后一起到下面去玩。有時她會逗男生賽跑,她跑贏了就拍手大笑。她很會跳繩子,有一次跳到一百次都沒有絆倒,其他的學生圍過來看了。她愈跳愈高興,誰料到汪老師這時走過來罵道,不要跳了,難看死了,以后不許再跳繩子。
汪老師怒氣沖沖地走開后,有個高班的男生笑道,白癡跳起繩來兩個奶子一上一下甩得好厲害,所以汪老師不許她跳。他高聲齷齪地大笑。
白癡的臉一紅,哭了起來。被人欺侮的滋味我知道,我替她傷心。我們回到樓上,她伸出肥大的手臂緊抱住我,我們哭成一團。我跟你最要好。她說,我也跟你最要好。我說。我們形影不離,彼此依賴,她是我的保鏢而我替她做功課。可是好景不長。
有一天,在上算術課時汪老師一走進教室,就厲聲說,林玉如,走過來。
我看他鐵青的臉,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只得戰戰兢兢地走到他跟前。汪老師說,林玉如,你做弊,你替白癡做功課,把手伸出來,我要教訓你以后不能再這樣做。
我倒抽了一口氣,嚇得手腳發冷。我從來沒有被老師罵過。我沒有做弊,我只是想幫白癡的忙而已。誰知汪老師拿起戒尺就要打下來時,白癡已經從教室后排搶過來,叫道,你不要打她,林玉如是我的好朋友!她一拳把汪老師擊倒。
同學都怔住,教室一片靜寂。我瞪視白癡,心里既感激又驚慌。她呆呆地站著,一絲不動。這件事太嚴重了。白癡要保護我,說什么也不應該出拳把老師擊倒。汪老師從地上爬起來時,嘴唇流血,臉如土色,踉踉蹌蹌地走出教室。大概過了5分鐘,有個工友進來哄白癡出去吃飯,我們就自動下課。我難過得不得了,不知道白癡會受到什么刑罰。我被指責做弊,也不知道會有什么后果。
下午白癡沒有來上課,汪老師也沒出現。放學的時候,我看見個60多歲的鄉下人拉著白癡的手,提著她的小箱子走向校門。白癡看見我說,我走了。
你不要走!我叫道,但是那老人拉著她快步向前走出去了。
這時汪老師走到校園,臉上貼著紗布。有幾個學生走過去,問他怎么啦。
我辭職不干了,他說,我早就告訴校長,一個25歲的白癡雖然智商和七八歲的孩子一樣,卻不能和正常的孩子混在一起上課。
白癡是個25歲的大人,我不能相信。我不明白,我回家把這件事告訴爸爸。
白癡是什么意思?我問。
那就是傻子的意思,爸爸說。她雖然身體發育正常,頭腦卻和8歲的小孩一樣。這時我才覺悟,白癡不是我的朋友的名字。
我愣住了。想到她替我抱不平,出拳打捉弄我的男生,打汪老師,我的心碎了。又想到一個大人趴在地上玩洋娃娃吹肥皂泡;逗男生賽跑的時候她有多高興,我難過得要哭起來。白癡是我的好朋友,但我不想長大后像她那樣。
我為什么沒有看出她是白癡呢?我問爸爸。
也許是因為你只有8歲。他回答,摸摸我的頭。
以后我會不會變得聰明一點?我焦慮地問,我會不會也是白癡?
戇囝仔,爸爸說。你放心,你絕對不是白癡。
我為白癡傷心了好久,想念她。我不知道她被那老人帶走之后過著怎樣的日子,不知道她是不是也在惦記我。爸爸說,你別擔心,像白癡那樣的人記憶力不強,說不定已經忘記了你。他這樣說,使我更加受不了。難道我們的友誼就這樣消逝了?
我卻一直沒有忘記她。在那短短幾個月中,我們是誠摯的好友,以后我再也沒有交到那么好的朋友了。
上一篇:我不站著等
下一篇:在一個時代里緩慢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