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7月6日，我攜妻子和兒子一起到一個裝修考究的小吃店里吃飯。剛進門口時，我就發現了一個熟悉的面孔，她穿著一身白色的制服，在忙碌地招呼著顧客，臉色紅潤，甚至可以看見她因忙碌而沁出的細微的汗粒。看見我的時候，她微微地一怔，說：“一直都想去謝謝你，但一直都沒有時間。今天我們終于又見面了。”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人喊走了，她說：“你們先慢用，我馬上就來。”

妻問：“她很漂亮啊，你們是怎么認識的？”我便向妻子說起四年前的一幕來。

2002年秋，連續的幾場秋雨使這座小城的氣溫驟下，這種驟變的天氣也使平日里人來人往的心理門診顯得冷冷清清，平時忙慣了的我真感到悠閑得有些寂寞。

就在我懶散地半靠在椅子上捧著本休閑小說打發著時間時，敲門聲響了……

作為一名心理醫生，最重要的首先就是要尊重自己的病人，我忙端正了一下自己的坐姿說：“請進！”

隨著房門被小心翼翼地推開，一個高挑勻稱，身著一件乳白色長衫的女人走了進來，她的頭發在腦后挽了一個成熟女人的髻，而臉卻是一張秀氣、幼稚的娃娃臉。

這是一個用成人服飾武裝起來的大孩子。她打扮華麗、時髦，但眼神中流露出的卻是一抹淡淡的憂郁，讓人感覺到她歷盡了滄桑，而整個表情也是一種羞澀、不安與無所適從……

我隨和地招呼道：“請隨便些，就像是在你的家里一樣。”為了讓病人減少心理壓力，我特意將我的工作室布置成了一間小小的起居室，淡綠色的窗紗、軟軟的布質沙發、墻角的一盆米蘭翠綠可人……

她用一種孩子的情態悄悄地打量了一下室內。在這溫馨氣氛的感染下，她的表情果真變得溫和了許多，輕輕地掩上門后徑直走到窗前的沙發上坐下，在征得我的同意后點燃了一支香煙，說道：“我今天來只是想找一個人說說話。”

我替她倒了一杯清茶說：“你有什么不開心的事盡可以說出來，不用害怕，也不用有所顧慮，因為你今天所說的話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她偷偷地看了看我的表情，見我的臉上滿是真誠的笑容后才下定決心似地抽了幾口煙低聲說道：“我心里很亂，我懷孕了。我今年十八歲，這已是我第二次懷孕！”

“十八歲！第二次懷孕！”我一時愣住了，但很快就恢復了平靜。在這種情況下，勸慰會被誤解為嘲笑，批評更會被視作一種譏諷，只有平淡的沉默才是最好的應對方式。

她顯然接受了我的這種沉默，慢慢地開始了她的故事的敘述。

“我是在我父母的打罵聲中長大的。父母關系一直不好，從我記事起，他們就經常打架，吃飯時打，睡覺時也打，在家里我感覺不到一點溫暖，甚至害怕回到那個家。也許正是在家里得不到愛的緣故，所以在十五歲那年，我與同班的一個男孩子戀愛了。我們那時都很幼稚、純真，所以愛得也很癡，癡到了無所顧忌，根本就沒有考慮過自己沒有能力去維護那段感情。于是在我生日的那個晚上，在接受了他十一朵紅玫瑰后，我也把自己毫不保留地交給了他！”

說到這里，她的眼里閃爍出一絲羞澀的甜蜜，但很快就暗淡了下來。

“可事后不久，我們之間的事就被學校知道了。早戀在學校里是被禁止的，所以校方通知我們雙方的家長解決，而解決的最終結果是那男孩被迫轉了校，而我則成了眾人嘲笑的對象。不管我走到哪里，我都能感覺到那種異樣的目光。大家都鄙視我、疏遠我，甚至就連我父母也罵我不知羞恥，給他們丟臉！”

她的臉抽搐著，忍了很久的淚水終于涌了出來，良久才止住了淚抬起頭來，用滿是淚花的雙眸望著我問道：“難道我就真的是一個傷風敗俗的壞女孩嗎？”

“不！”我肯定地答道，“你不該有這種自卑的想法。因為早戀是一種很常見的現象，你身邊的許多人都有過早戀的經歷，只是你們當初太過輕率才造成了悲劇性的結局。而且對于造成這種悲劇，你的父母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另一方面，早戀雖然給我們許多人都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傷痕，但是我們也不能否認那一段純真的戀情將會成為我們人生旅途上最為美好的回憶！”

這種早戀現象，在我日常工作中也經常會遇到。對于那些剛剛涉足其中的少男少女們，我一般采取告誡與勸阻的方法；而對于像她這樣已受到了早戀最為嚴厲的懲罰的人，我卻只能給予安慰，讓她們忘記傷痛、記住快樂，在幸福的回憶中重新振作起來。

“是啊！那段日子確實是我這一生中最為快樂的日子。”她沉浸于昔日的幸福里，良久才從甜蜜中蘇醒過來，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又點上一支煙說道，“但是我為那段短暫的幸福付出的代價也太沉重了！事后不久，我便因為忍受不了別人的冷嘲熱諷而背井離鄉來到這小城打工。可是在這么一個陌生的城市里，我既無較高的學歷又無一技之長，找起工作來自然是難上加難。后來還是一位開餐館的老板見我可憐才勉強將我收留，包我吃住另加兩百塊錢的工資。面對這份來之不易的工作，雖然活兒又多又累，但我仍干得很開心，因為我終于可以靠自己養活自己了。然而，我的命運仿佛天生就多災多難，因為我懷孕了。我那時還小，啥也不懂，所以對于懷孕初期身體的反應并不在意，直到肚子明顯大了起來才到醫院去檢查。醫生說胎兒已有六個月了，做人流有一定的危險，需要親人簽字。在這小城里我無親無故，只好去求老板幫忙。可老板說他一個大男人，無緣無故帶一個女孩去醫院做人流，人家會怎么想？他最終沒有帶我去醫院，只是結算了我的工資，另給了我三百塊錢讓我回老家。在老家的時候已給我父母丟盡了臉，現在這個樣子更是不敢回去求助于他們，只好在這城里混一天算一天。后來錢用完了，我就像叫花子一樣白天在街上游蕩，晚上就住在車站里。那些日子里，我沒有吃過一頓像樣的飯……”

她的聲音硬咽了，但我看著眼前這個身著質地優良的長衫和直筒長褲，十指精心地繪了花，腳上穿著優質皮鞋的貴婦打扮的少女，卻怎么也無法與她描述的那個流落街頭、孤苦無助的孕婦聯想到一起。

“直到后來我昏倒在了車站里才被巡警送進了醫院。在醫院里，我生下了一個男孩，一個挺漂亮的孩子！可那時候，我連自己都養不活，哪還能再帶著一個孩子。于是在我生下那孩子的第三天，便由一個護士幫忙找了幾個婦女來，在丟下兩千塊錢后將那孩子抱走了。我在流落街頭的時候，沒有哭；我在生產巨痛的時候，也沒有哭。但是，在眼睜睜看著那孩子被抱走的時候，我哭了！”說到這里，她終于再也忍不住雙手捂住臉失聲痛哭起來，“如果我那時的境況好一點，我也會將那孩子留在我身邊的，可現在我卻不知道我這一輩子還能不能再與他見上一面，而他又會不會原諒我。”

“如果那孩子知道你當時的處境，我相信他會諒解你的。因為他知道，你心里是愛他的，而母愛正是這世上最偉大與神圣的愛！”我雖然無法猜測她與她的孩子將來會有什么樣的結局，但我卻知道那場生離死別的情景將會成為這位未婚媽媽一生的陰影。

“其實我并不是要求他一定要原諒我，只要他過得幸福、快樂，我也就滿足了。”她漸漸地平靜了下來，用紙巾拭干了淚后接著說道，“而且經過了那件事后，我也終于明白了一件事。我之所以遭受了這么多的苦難，就是因為我沒有錢！如果我有錢，我就不會與我的男友分開；如果我有錢，我也會將我的孩子留在我的身邊。于是，我養好了身子后，就由人介紹傍上了一位有婦之夫。他四十來歲，是一家大型公司的經理。他給我買了一套住房，為我購置了家具和日用品。他對我很好，不僅每個月都給我生活費，而且每次出差回來都會給我帶禮物。有一段時間，我甚至覺得我自己是幸福的。可后來，一件小事卻無情地擊碎了我的夢。那次，他的老婆帶著孩子回娘家去了，在我的再三要求下，他帶我去他家看看。進屋后，他隨手解下手表丟在了茶幾上。就是這么一個不經意的動作，使我突然明白了，我只是他生活中的一個附屬品。因為他和我在一起時，就從沒解下過手表，而只有在他的家里，在和他的老婆孩子在一起的時候，他才不會去在乎時間。但是，現在已過慣了養尊處優生活的我已離不開他了，何況我現在又有了孩子！我不知道我該怎樣去面對我的將來，以后又該怎么樣去面對這個孩子”說完，她的眼里又顯出了剛進來時的那種慌亂與迷茫……

我知道現在該是我闡述觀點的時候了，起身替她換了一杯熱茶后說道：“對于你和你情人之間的這種關系，我無權加以評說。但就我個人對你的看法來說，我是不贊成你的這種生活方式的，而且中國的當今社會和傳統思想也無法接受你的這種生活觀念。人生活于這個社會群體中，不能將自己的一切都依附于另一個人身上，因為人也是一個獨立的個體。你只有自尊、自立、自強，才能在這社會中找到一塊立足之地。你現在的這種生活方式，不僅正在傷害著另一個女人，同時也正傷害著你自己。你雖然從他那里得到了金錢，但你卻輸掉了靈魂！而且你們的這種關系，也不會得到法律的保障，相反還會受到人們的唾棄與指責。所以，你應該考慮到，如果有一天你的情人離開了你，你該怎么辦？以后你的孩子出世了，面對他的戶口、上學，以及這個社會能否接受他等諸多問題，你又該怎么辦？你還年輕，以后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真的希望你能從依賴中獨立起來，重新樹立起自己的信心，學一技之長，好有朝一日能踏出一片真正屬于你自己的天地，擁有一個真正屬于你自己的、幸福美滿的家庭！”

她默然了，陷入了深深的沉思，直到六點的鐘聲響了，她才從迷夢中醒悟過來，站起身抱歉地說道：“真不好意思，打擾了你這么長的時間！”

我和妻邊說邊吃，等到我說完了，我們也吃得差不多了，就在我準備埋單的時候，她又大步地走了過來說：“就算我請你吃飯了，這個小店是我開的。從你那里離開后，我就明白了自己該做的事。我離開了那個人，他給了我一筆錢。我生下孩子后，就用那筆錢開了一個小吃店，雖然很累但心里是快樂的。對于感情上的事，我也不太強求，經歷了那么多，我知道自己該選擇什么樣的人了。哦，還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呢，再過一陣子，我就可以開一個大一點的餐館了。到時候，你一定要來捧場哦！”

正說著，又有人過來喊她，我和妻就和她告辭了。走了很遠，我忍不住又回頭，透過大玻璃墻，我又看見了她忙碌的身影，一抹陽光正好照在她身上，像美麗的天使。我知道不用我祝福，這個女孩已經不會再讓幸福從自己的手邊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