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嘉靖年間,湖州有一農戶,種了一年莊稼,到頭來入不敷出,欠官府紋銀二兩。就是這二兩紋銀,犯了王法,衙門不由分說,將他一索綁了,投入監牢。
一個沒了男人的家庭,就好像天塌了一樣,望著如狼似虎的衙役綁走了丈夫,抱著未滿周歲兒子的小媳婦,癱坐在空洞洞的屋子里,一絲力氣都沒有,一籌莫展,欲哭無淚。怎么辦呢?怎么辦呢?孩子不能沒了爹,我也不能沒了男人,沒了男人,這日子一天都沒法過呀!小媳婦思來想去,把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默想了一遍,最后把眼光定格在豬圈里的一頭尚未長大的豬身上。這是一頭希望的豬,是他們夫妻倆過年憧憬的一個美好愿望。可現在,現在這頭豬無法去實現他們的愿望了,卻成了他們這個家庭現在唯一的希望。
明朝還是一個經濟并不發達的社會,賣豬、吃肉沒有現在這么廣泛、方便,也許幾里地,甚至幾十里地才有一個集市,才有一個殺豬的屠夫。挨了不少日子,托了不少人,才盼來一個殺豬的屠夫。屠夫相了豬,剩下就是過稱、算賬、牽豬、交銀子。還好,謝天謝地,這頭未長大的豬剛好賣了二兩多銀子。小媳婦捧著這白花花的銀子,心里總算落了地,這下丈夫該有救了吧!只要丈夫回來,以后的日子慢慢總會好起來。
然而事情遠沒這么簡單,官府可不要民間這些散碎銀子,因此上交國庫的都必須要熔鑄成一錠一錠的。小媳婦沒閑著,七打聽八打聽,終于找到了一家銀匠鋪,把散碎銀子遞過去,請他鑄一錠二兩官銀。
誰知銀匠接過散碎銀子,說什么都不肯鑄。沒別的原因,因為小媳婦拿來的銀子,壓根兒就不是銀子,都是一些錫、鉛之類,外表涂上了銀粉的假銀子!誰也想得到,小媳婦聽到此話后的情景,一時天旋地轉、頭重腳輕,小媳婦癱倒在地
過了好一陣子,小媳婦捧了這些假銀子,失魂落魄、跌跌撞撞,高一腳低一腳回到家里。丈夫被抓,本指望這頭豬,現在這頭豬也成了泡影,連這最后的希望都沒有了!小媳婦抱著兒子哭了又睡,睡了又哭也不知睡哭了幾個輪回,小媳婦終于想通了:整件事錯的根本原因正是她,不是她的無知,丈夫也許還有一線生機,正是由于她的無知,把本來還有一線希望的亂麻,弄擰得無法解開。事情走到這個地步,都是她的錯,她根本沒臉活在這個世上了,不如一死百了。想到這兒,她丟下懷中酣睡的嬰兒,將繩套拋上屋梁,墊好凳子準備懸梁自盡。就在這時,剛剛放下的兒子,卻“哇哇”大哭起來。望著這個不曉世事的娃童,爺死娘死,你這個無依無靠的小子又該咋辦呢?小媳婦死心已決,一個也是死,不如一塘的魚都藥個干干凈凈。
既然上吊只能死一個,那么下水去就是有多少就能死多少!小媳婦抱了這個可憐未滿周歲、還在懵懂的娃童,來到河邊,準備娘倆雙雙跳河自盡。所謂天無絕人之路,說也湊巧,就在河邊,恰巧就有一個人在散步。他是一個徽商—是當時最有名的一支商人,或許是生意場上累了,閑來在河邊吹吹風,散散步,梳理梳理一下雜亂的思緒。徽商一瞧眼,看出了河邊女子的不對,趕忙過去上前扯住了她:“年輕輕的,有啥想不開的,要尋此短見?”
小媳婦當然是想不開:“你讓我死吧!你讓我死吧!我沒臉活了”連同嬰兒哭著鬧著,后來終于慢慢靜下來了,就一五一十把她的身世、經過說給徽商聽。
徽商是個好人,聽了后,似有心解救她,輕聲問道:“欠官銀幾何?”
小媳婦道:“二兩。”
“二兩?!二兩銀子就要了你們一家三口性命嗎?來來,你隨我來。”徽商招呼小媳婦道。
看這情形,小媳婦是遇上貴人了。小媳婦跟徽商來到他的住處—也就是他客居外面的一家旅館。徽商叫她在外面等候,很快,他從里面拿出一錠二兩足銀,交到小媳婦手里:“快去贖你丈夫!路上小心,不要再被騙了!”
小媳婦自然是千恩萬謝,走出了旅館,跑也似的趕到衙門,交上銀子,贖出了丈夫。
事情到了這兒,應該圓滿地結局了。然而誰也想不到,人心隔肚皮,小媳婦千辛萬苦把丈夫贖了出來,丈夫不但不心存感恩,卻對小媳婦贖他出來的銀子起了懷疑。
卻說丈夫回到家里,就問起銀子這件事。小媳婦便把她賣豬、得假銀子、想不開兒又哭,后來到河邊遇到徽商,如此種種,都一一說給丈夫聽。丈夫開始還好,聽到后來,眉頭是越蹙越緊:天下真有這么好的人嗎?二兩,這可不是個小數目呀!我就是因為這二兩坐的牢啊。他當然不知道,他一個農夫和一個商人,怎可相提并論。
丈夫懷了心思,自然就會生出法子:“既然他是我們的恩人,應該去謝他呀?”
“那是自然,不過今天已經晚了,我們明天一陣去謝他。”小媳婦還以為丈夫通情達理。
“不,要謝我們今天晚上就去,所謂‘事不過當時’嗎”丈夫說得振振有詞。
小媳婦看見丈夫這么執著,拗不過他,便一家三口摸黑趕往旅店。到了徽商門口,丈夫叫小媳婦叫門。小媳婦不肯,說:“我一個婦道人家,怎好叫門?”
丈夫加重了語氣:“我叫你叫,你就叫,啰嗦什么?”
小媳婦一下心里明白了,自忖心里沒鬼,便開口叫來:“恩人、恩人,開門啦!”
這就是這個莊稼漢小丈夫的良苦用心:如果自己的老婆是因為和這個徽商做了不光彩的勾當,換取了救他的銀兩,那么他們的舉止行為必會曖昧異常。但是他又忽視了一點,一個長年累月客居他鄉的男人,偏又在這個漆黑的晚上,又是一個對他心存感恩的女子,就這么送上門來然而,這是一個真男兒!徽商這時已經躺臥床上,正準備休息。聽到外面一迭聲的在喊叫,而且是個女子聲音。聽了良久,確認是在叫他,于是警惕地問道:“誰呀?”
“我呀,白天救的女子我呀。”小媳婦道。
“有什么事嗎?”徽商一聽,原來是白天哪個小媳婦,松了口氣,輕聲問道。
“我丈夫出來了,我們一家很高興,我來謝你啦!”小媳婦道。
徽商一聽,沉聲道:“這有什么好謝的,誰都有個苦難的時候!況且現在黑燈瞎火,我們孤男寡女。沒什么好謝的,請回吧!”
丈夫一聽,心下豁然開朗,這真是碰上好人了!更是督促女人叫門:“我丈夫也一起來了,請恩人開門!”
徽商一聽,男人也來了,這才起身拖鞋,披衣開門。起身剛剛走去十來步,突聽得身后“轟隆”一聲,恰似山崩海裂,唬得屋里屋外臉都嚇得煞白。趕忙叫小二掌燈來看,只見徽商剛剛睡過的床,坍塌在地,上面滿是磚石泥土……
原來,床邊的一垛矮墻,因為年久失修,就在徽商起身后的這一剎那,竟齊齊倒塌下來,硬生生地砸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