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子悄悄抬起頭,用眼角的余光輕輕瞟了一眼身后,阿媽正在剪大紅的紙花,阿爸正提著個錘頭到處敲敲打打。
豆子又昂起頭瞅瞅那本畫著長角的白色的馬的掛歷,目光隨著凹凸不平的紙面來回起伏,最終牢牢鎖在四個紅色的字上。
大年三十。
作業本攤開在黑得锃亮的木桌上,削得尖尖的鉛筆直愣愣地指向一道加法算術題。豆子撓撓頭,又再撓撓。
“咻,這娃娃,過年就不好生讀書。”阿爸應和著咚咚的捶打聲低聲埋怨。
“阿媽阿媽,今年可以去廟會嗎?”豆子迫不及待地轉過頭,目光穩穩地落在阿媽剪出來的大紅花上。
“明天就去吧,”阿媽笑著抬起頭,“再去求個平安。”
“那我可以看看吹糖人的嬤嬤嗎?我還想看幺爸變大花臉!”
“這娃娃,這么多年都看不煩。”阿爸慢慢地說,手中的錘子也慢慢停了下來。
這是安康村,是四川省山旮旯里面的一個小村子。每每到這個時候,不怎么富庶的村子也溢滿了喜慶的大紅色。四川人重視過年,安康村的村民甚至不惜花大價錢邀請省上有名的川戲班子每年初一來這里巡演。
豆子和村里的其他娃娃一樣,對這神奇的變臉特別有興趣。加上豆子的幺爸又是這個班子里變臉的名角兒,每年過來都給豆子帶好些漂亮的玩意兒來,豆子的期待也就一年高過一年。
“喂大勇,明天你爸媽帶你去廟會嗎?”豆子扯過一手的草。
“這么安逸的事情怎么能不去……喂,你幺爸還來嗎?”
“來呀,”豆子揉揉手里的青草,手掌心有些微微地扎著疼。
“還記得去年那個變大花臉么?”
“那當然!”豆子猛地竄起來,扔掉手里的碎草,“一下子就從黑臉變成了大花臉!就這樣,”說著豆子掄起右胳膊,右手忽地從臉前抹過。
“今年肯定更好看!”
“那當然。”豆子又坐回到石頭上,拍拍腦袋。
“喂豆子……”
“怎么……”豆子抬眼看看遠處的天,棉絮般的云朵緩緩飄過來。
“想過以后當一個你幺爸那樣的角兒么?”
豆子瞇縫起眼睛,再瞅那遙遠的天際,總覺得那七彩的光陰就這么被風呼呼吹成了一條悠長悠長的河。
其實阿爸到現在也還是反對幺爸的決定。
豆子也是知道的。每次幺爸來,只要一談到工作,阿爸的臉就陰沉下來。阿婆阿爺去世得早,只留下阿爸幺爸兩個人相依為命。阿爸為了讓幺爸好好讀高中,很年輕的時候就去了外地打工。只是不知怎么的,幺爸就是不喜歡讀書,反而對川戲的變臉有很大的興趣。他一意孤行,不顧阿爸的強烈反對,硬是參加了這個川戲班子。阿爸為此很生氣,在他看來,幺爸這就是不務正業。
“喂!你們倆怎么還在這兒吶!戲班子的人都到了!”大牛喘著粗氣匆匆向這邊跑來。
“走!”豆子站起身,拍拍屁股,向村口的方向沖去。
村口圍了好些人,都親切地向戲班子的人問好。眼尖的豆子不一會兒就揪住了幺爸,一下子向他撲去。
“喝點茶,”阿媽端起茶壺,“近一年還好吧?”
“還好還好,跟著戲班子走了很多地方。川戲也真是受歡迎,哪里都是場場爆滿,”幺爸抿一口茶,“給豆子帶了些書。”
“幺爸幺爸,明天的戲好不好看?”
“哪回不好看了,”幺爸笑笑,“一年比一年好看。”
阿爸沉默地坐在一旁,點了一支悶煙。
“豆子,走,跟阿媽再去買點年糕,你阿爸幺爸都喜歡,”阿媽招呼豆子,“去把那件紅褂子穿上。”
風咝咝穿過廳堂,遠遠地,飄來豆子稚嫩的聲音。
幺爸又抿了一口茶,盯住阿爸,“你也曉得,這么多年我就從沒后悔過。”
阿爸也還是不說話,低頭悶悶地抽他的煙。
“你也是地地道道的四川人,你曉得我喜歡這個,我就熱愛四川的東西。讀書這種事,干的人多了,也不缺我這一個。但是這種文化的東西是真的需要有人來傳承。我這一年走了很多地方,這年頭,外面都講文化缺失,你說我身為一個四川人,面對四川的這份獨特的文化,這不是責任是啥子?”
阿爸抬起頭,默默盯著窗外。
“時代也還真是進步了,”幺爸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茶,“這樣到處跑跑也好,見識得多。”
阿爸潤潤喉嚨,“我知道你要說啥子,你覺得我要同意?”
幺爸盯著茶碗里漂起的殘葉,目光隨波紋一圈圈漾開去。
“哥。豆子喜歡川戲。他是個好娃娃。”
阿爸站起身,背對著窗口映下的燦爛的余暉,燦燦的夕陽在他身后堆起一個鼓鼓的土包。
“哥。外面那些關注文化的人都跟我說,地方文化不單單只是文化,它更多地還涉及地方人民的精神。我覺得,是一種熱愛的精神。”
大年初一天氣格外好。紅彤彤的太陽映照出紅彤彤的安康村,在又一年的開初灑下點點溫暖。
豆子仔細地盯著嬤嬤手里扁扁的糖塊,慢慢地,那塊毫不起眼的糖就神奇地變成了一個躬著身子拄著拐杖的土地爺爺!一點點地,土地爺爺越來越胖,眉角也慢慢沾染上笑意。豆子瞪大了眼睛,逗得吹糖人的嬤嬤咯咯直笑。
“豆子,去求個平安,”阿媽向豆子揮揮手,“等下要開始唱戲了。”
豆子忙跑去,一手牽著阿媽,一手牽著阿爸,向陣陣清煙里走去。
“唱戲咯——”戲臺前有人敲鑼打鼓。
“看戲咯!”豆子晃著阿爸阿媽的手,“阿爸我坐你脖子上!”
“好咧!”阿爸穩穩地托起豆子,“怎么樣,看得清楚嗎?”
“看到幺爸了!看!他還沒化裝!今天不曉得是不是還變大花臉!”
角兒紛紛踩著鏘鏘鏘的鑼聲登場,豆子只覺得那細細的眉紅紅的臉蛋真好看。看角兒們站定,錚錚地回頭,舞槍揮扇,真是帶勁。豆子也最喜歡那韻味十足的川腔。豆子從收音機里聽過很多地方的戲,都沒有川腔好聽,他覺得這聲音細細的,卻又不顯得孱弱,反倒是有幾分浩然正氣。角兒們吐字也來得字正腔圓,豆子聽著那熟悉的四川口音隨著音律跌宕起伏,幾乎陶醉在這抑揚的音調里。
“變臉咯——”有人大喊。豆子倏地睜大眼睛,只見幺爸踩著花花綠綠的衣擺登上臺來。站定,音樂剎停,敲鑼打鼓聲卻越來越急促,豆子緊張地屏住了氣,心跳隨咚咚聲越來越快,就在他覺得有點喘不過氣來的時候,幺爸伸出裹著大紅戲袍的右臂,臉前一揮,一張粗眉毛長胡子的張飛臉霎時就變成了紅紅的關云長。豆子驚訝地瞪大了眼,周圍叫好聲響起一片。
幺爸朝大家揮一揮手,在愈發急促的鑼鼓聲中一連變了十次臉,一次比一次快,一次比一次精彩。豆子伸長了胳膊向幺爸揮舞。鼓聲鑼聲伴著響徹云天的叫好聲在豆子和阿爸的耳朵里久久縈繞不肯散去。
阿媽又倒了一碗茶。
幺爸喝一口,細細回味著。阿爸也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
豆子只覺得這屋里有點悶熱,跑進里屋拖出一臺老舊的電扇,插上插頭,咯吱咯吱的聲響頓時灑滿了整個廳堂。
“豆子,”幺爸放下茶碗,“跟我們說說你的理想。”
豆子悄悄瞅瞅阿爸,阿媽笑笑,“豆子,你只管說。”
豆子又抬眼看看幺爸,咽了咽嗓子,低聲說:“我想要學變臉。”
屋子里沉默了半晌。阿爸摸出煙,點燃,“為啥子?”
豆子摸摸頭發,“我喜歡我們四川。我想讓大家都知道,我們四川有好看的變臉,有好聽的川戲。”
阿媽拍拍豆子的頭,豆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幺爸端起茶碗,豆子看見里面的殘葉隨茶水漾了一漾,幺爸笑了,“你阿爸同意了你學變臉。不過要等你把初中認認真真上完。”
心里有什么跳了一跳,豆子轉過頭看阿爸,詫異阿爸為什么會同意這樣的愿望。
阿爸仔細地看著豆子,緩緩地說:“豆子,你阿爸也愛我們四川。你阿爸以前是擔心你幺爸一把年紀了還沒個安穩的落腳的地方,現在是擔心你。但是你幺爸跟我說,我也真的覺得是,四川這樣的文化需要有人來發揚,來讓全國人民都知道,我們四川有優秀的文化,更有優秀的文化繼承人。你要先安安心心把小學念完,再把初中念完,我們四川的繼承人,不僅要有外面人們說的熱愛家鄉的精神,更要有知識有文化。”
像是有什么在心里悄悄融化了,豆子覺得心里暖暖的一片。他又看看幺爸,在幺爸端起的茶碗后面,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滴掛在眼角的眼淚。
戲班子的人第二天就要離開安康村,到其他地方巡演。
大年初二。
清晨,霧氣還來不及彌散開去,濃濃地裹住太陽。淡淡的朝霞里,幺爸抱起豆子,指著遠處重重疊疊的山,“你看,豆子,古人說過:‘蜀道難,難于上青天’。以后你就要從這里一步步走出去,走到外面,走遍全中國,告訴全國人民,我們四川有優秀的變臉,有優秀的川戲。”
豆子重重地點點頭,晨曦在他眼睛里慢慢凝結成晶瑩的水汽。
幺爸的背影漸漸消散在霧氣里。
大年初二的陽光正一點一點穿透濃霧,努力掙向濕潤的大地。
年年歲歲,朝朝暮暮,溫暖反復降臨。明年幺爸也會回來。
或許明年,豆子想,陽光也會這樣燦爛,這樣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