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因為父親的所謂“歷史問題”,我們全家被遣返回膠東者家,落戶在即墨城鄉接合部一個叫宋莊的小村子。
離我們在宋莊的家不遠,有一座鋼鐵廠的垃圾山。那里不但是村里孩子們的樂團,也是我和弟弟經常光顧的地方。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為了維持我們一家的生計,我和弟弟經常在垃圾山的爐灰里撿煤渣。
那天一大早,我和弟弟又來到垃圾山下。
卡車在垃圾山的另一邊倒下一車爐灰。我一邊吩咐弟弟在原地繼續尋找,一邊提起竹籃向垃圾山的另一側奔去。
忽然,垃圾山那邊傳來弟弟大聲的哭喊聲!當我趕過去時,弟弟的竹籃已被打翻在地,村支書的雙胞胎兒子正在對弟弟拳打腳踢!“撿到的焦炭都歸我們!以后撿到焦炭,也要給我們說,聽見沒有?”他們惡狠狠地威脅道。
“你們憑什么欺負人?”我氣憤地質問他們。
“憑什么?就憑你老子是叛徒,是特務。是臭老九!怎么樣?信不信我爸能革你那反動老子的命?”他們得意地乜斜著我。
我裝作害怕的樣子從竹藍里撿起兩塊最大的焦炭,對他們說:“把兩塊最大的給你們,行不行?”話音未落,我手中的兩塊焦炭已分別重重地砸上了他們的腦殼!
那對雙胞胎哭喊著捂住腦袋掉頭就跑,弟弟為我的勝利歡呼雀躍,我也頓時覺得自己高大起來,像個男子漢了!
中午,我們滿懷豐收的喜悅回家。我一進家門,就高舉手中的竹籃向父親報功:“爸爸,我們撿了好多煤渣,還有焦炭!”
突然,父親劈手打掉我手中的竹籃,然后手一揮,狠狠打了我一記耳光!
我頓時感到眼冒金星,四周一片黑暗!原本斯文的父親,從沒對我下過這么重的手,我頓時感覺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
我的腳下,是我和弟弟撿的滿滿一竹藍煤渣焦炭,灑落在我家的庭院。我的鼻血滴滴答答,滴在我的腳面,滴在滿地的煤渣焦炭上……
在我童年的印象中,那一年是我家生活最窘迫的一年。父親在村里干最重的活兒。出最多的力,可我們家依然吃的穿的都不如別人。那次挨打以后,我幾乎沒和父親說過一句話。甚至在心里,我也早已不再把他當作父親。
后來有次在飯桌上,父親想向我解釋,以緩和我們的關系,我卻冷冷地拒絕了他。我說:“你很早就教過我,男兒以懦弱無剛為恥。但現在在我眼里,你就是個無剛的男人!你為了向人討好而打自己的兒子,你早已不配是個男人了!別和我說話!”說罷,我把眼前的飯碗往地上一摔,摔門揚長而去!
我的身后,傳來母親壓抑的哭泣和父親長長的嘆息。
18歲那年,正碰上上世紀80年代的那場“嚴打”。因故意傷害罪,我終于把自己玩進了監獄。在勞改農場,一個據說曾經很能“砍殺”的獄友有次問我,聽說你也被人砍過?你最重的一次傷在哪里?我想了想,指指自己的心口說,這里,我最重的傷,在這里!
服刑3年,我沒有接受過父親的一次探視。而那時,父親已經被落實了政策,是教育系統的一名工會干部了。出獄后不久,正趕上恢復高考,我很幸運地念了大學,接著便是工作、戀愛、結婚。但我始終沒有花過父親的一分錢。甚至父親要拿出部分工資補貼一下我小家庭的清苦,也都被我斷然拒絕了。為了那一記令我痛徹心肺的耳光,我不想給父親一丁點兒求得我原諒的機會。
其實,在我出獄的第一年,母親就對我說,父親對當年的那一記耳光,也是悔恨得要死。當年我把村支書的兩個兒子打了。村支書的老婆在第一時間就到我們家撒潑。她對我父親說:“我的兒子傷成什么樣,你就要把你的兒子打成什么樣!要不然,哼!你們一家四口以后就別想要口糧了!”
從未向誰低過頭的父親就是在那一刻妥協了,為了多病的母親,為了年紀尚小的我和弟弟??僧斔灰姷轿覞M臉的鼻血和我當時那種絕望而無助的眼神,父親馬上就后悔了。
為了不至于被斷供口糧,父親把我們家壓箱底的七十塊錢,都給村支書的雙胞胎兒子買了營養品送去賠禮。
后來,我和父親的關系雖然因母親的不斷解釋有所緩和,但我還是心存芥蒂。
說不上為什么,我和父親之間,總是沒有多少話說。父親極少來我的家,我也很少到父親那里去。男人與男人之間,多年已成習慣的隔閡要一下解除,似乎很難吧,盡管彼此心里,也許早已淡漠了那個隔閡的緣由。
父親病重入院的時候,待我匆匆趕回,父親已在彌留之際。當我伏到父親床前,父親似乎回光返照,猛地一把抓過我的手,往他的臉上拉。我以為父親要我為他合上雙眼,可我的手剛一觸到他的臉,父親那干枯的雙眼就滾出兩滴濁黃的老淚,永久地合上了。
那一刻,我終于明白,父親當年的那一記耳光,于他自己的傷害比我更甚,父親因此悔恨了一生!那一刻,我痛叫一聲,哭倒在地——父親為了彌合我們多年隔閡的父子情,臨去之時,竟希望我,還他一記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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