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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美棠那一年,饒平如26歲,從黃埔軍校畢業,在100軍63師188團迫擊炮連二排,打湘西雪峰山外圍戰,差點兒丟了性命。身邊戰友被子彈擊中,慘叫聲讓他“多年無法忘記”,他被槍彈壓得趴在山坡上,手緊緊抓著草莖。
戰爭結束,1946年夏天,饒平如的父親來了一封信,希望他借著假期回家訂親。“父親帶我前往臨川周家嶺3號毛思翔伯父家。我們兩家是世交,走進廳堂時,我忽見左面正房窗門開著,有個年約二十面容姣好的女子正在攬鏡自照——這是我第一次看見美棠。”
兩個人也沒講什么話,父親走過去把戒指戴在姑娘手上,人生大事就這么定了,兩個年輕人都覺得好笑,笑之余,去她房間坐,妹妹們繞床玩,美棠拿張報紙卷成筒,唱歌,還拿相冊給他看。他覺得她大概是喜歡自己的,便從相冊中抽了幾張帶走。
回軍營的路上,他穿軍裝站在船頭,看滾滾長江上的波光,覺得自己的命從此輕慢不得,因為生命中多了一個人。內戰開始之后,他不想打,請假回家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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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時局動蕩,饒平如帶著美棠,四處漂泊。1958年,饒平如被勞動教養。沒人告訴他原委,也沒有手續,直接從單位被帶走,領導找美棠說:“與這個人你要劃清界限。”此刻,美棠有著上海姑娘的脆利勁兒,“他要是搞什么婚外情,我就馬上跟他離婚,但是他第一不是漢奸賣國賊,第二不是貪污腐敗,第三不是偷拿卡要,我知道這個人是怎樣一個人,我怎么能跟他離婚。”
饒平如去了安徽一個廠子勞動改造,直到1979年,他每年只能回來一次,二十幾年,一直如此。
饒平如常念及妻子要帶幾個孩子,工資不夠,還要背水泥掙錢補貼家用。她過世后,饒平如每次經過上海博物館,都要停一停,“這個臺階里面,我也不知道哪一塊是她抬的水泥,但是我知道,她為了養活孩子,為了生活,她不停地背啊,可能也是這些原因引起了她的腎臟受損。”
他每到過年前,就在安徽買了雞蛋、花生、黃豆,一層層,用鋸末隔好,租個扁擔,坐火車挑回上海,就等妻子開門時那一下熱騰騰的歡喜。
有人問饒平如:“中間20年,一直分開兩地,沒有怕過感情上出問題嗎?”
“想都沒想過。那首歌里唱的,白石為憑,日月為證,我心照相許,今后天涯愿長相依,愛心永不移,這個詩說得很好,天涯,這個愛心是永遠不能夠轉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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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2年,美棠腎病加重,饒平如當時在政協工作,推掉了所有工作,全身心照顧妻子。從那以后,他每天5點起床,給她梳頭、洗臉、燒飯、做腹部透析、消毒、接管、接倒腹水,還要打胰島素、做記錄,他因為不放心,所以從不讓別人幫。
病痛中,美棠漸漸不再配合,不時動手拔身上的管子。耳朵不好,看字也不清楚了,他就勸她不要拉管子,但不管用,只能晚上不睡一整夜看著她。畢竟歲數大了,不能每天如此,還是只能綁住她的手。美棠犯糊涂越來越嚴重,有一天稱丈夫將自己的孫女藏了起來,不讓她見,饒平如怎么說她都不信,他已經八十多歲,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她看著他哭,像看不見一樣。他說:“唉,不得了,恐怕是不行了。像楊絳寫的那句話——我們一生坎坷,到了暮年才有一個安定的居所,但是老病相催,我們已經到了生命的盡頭。”
在饒平如孫女的日記中寫下了當時的情景,“其他人都只當她是說胡話的時候,只有爺爺還一直拿她的話當真。她從來就是挑剔的人,她要什么,爺爺還是會騎車去買哪個字號的糕點哪個店鋪的熟食。等他買了回來她早就忘記自己說了什么,也不會再要吃了。有一次,奶奶問她那件并不存在的黑底子紅花的衣裳到哪里去了,結果爺爺找裁縫做了一件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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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3月19日,是美棠去世的日子。饒平如去病房見她最后一面時,看到病床上的她已經沒有任何力氣。美棠看見他,流淚了。當時,美棠已經不能講話,他摸摸她的手,還有一點點溫,后來他意識到真的是冰涼了,就拿剪刀把她一縷頭發剪下來,放在家里,用紅絲線扎好,這是她唯一剩下的東西。
他小指上的金戒指,是當年父親贈給他們的那個,家境后來貧寒,美棠的已經變賣了,晚年他買了另一只送給妻子。
“反正是人生如夢,我的故事,就是這一段,人人都要經過這一番風雨,我就是這樣走過來的。白居易寫‘相思始覺海非深’,到了這個時候我才知道,海并不深,懷念一個人比海還要深。”饒平如說。
有人問:“可是您已經90歲了。難道這么長時間,沒有把愛磨平、磨淡了?”“磨平?怎么能磨得平呢?愛是很長久的,這個是永遠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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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80歲時,美棠去世。饒平如現在90歲了,畫了十幾本畫冊,叫做《我倆的故事》,把石榴下的黑白照片重新沖洗,涂一點兒唇紅,底下寫“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一筆一筆,從她童年畫起,幼年時如何在教室里羨慕孩子們在外面蕩秋千,如何與好朋友穿旗袍去舞場跳舞,都按她當年所講畫下來。兩人婚禮的照片在文革中燒了,他靠記憶,把當時的建筑、場景、人都畫進去,畫的時候并沒什么用意,只是覺得全景的角度可以把大家都畫進去,一個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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