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熟人社會到陌生人社會
一張,兩張,三張莊笑穎數了數手上的明信片,從今年1月底開始參加換片(交換明信片)以來,她已經收到了60多張明信片。
換片的寄者全都素不相識,不停更新著帖子:有人推崇手繪,有人喜歡原版,有人等著在拉薩蓋下的郵戳,有人期待滿字(指背面寫滿文字)
小組已有4萬3千多名組員。另一個著名的國際明信片交流網站,注冊會員達30多萬,平均每小時有1203張寄給陌生人的明信片從世界各地發出。
喜歡寫信的貴州女孩張瀟文,從小學起每天把身邊發生的大小事寫信講給一位閨蜜聽。現在,她早已和那位閨蜜失去了聯系,而她也從給熟人寄信發展到寫給陌生人。
北漂的夢想
莊笑穎覺得自己就像生活在北京的一座孤島。三年前,她從遼寧大學畢業后來到北京,在一家少年讀物出版社做圖書編輯。她租住在南五環外一間月租金550塊錢的單身公寓里。每天早上坐40多分鐘的公交車晃到單位,下班再原路返回。平常的工作內容之一,是為五年級學生的投稿修改錯別字,單調、重復,每天上班都是一種情緒,也就是沒有情緒。
在這個黑白色系的生活中,這些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寄來的卡片,像上天送來的五顏六色的禮物。一切獨自漂流的孤寂,似乎都能從明信片中得到撫慰。
明信片里,有孤獨癥孩子的繪畫,有木版年畫天女散花的郵票,有上世紀80年代略顯土氣和樸素的廣告女明星。有片友推薦了一部上世紀60年代的科幻電影,她立即找來看;有片友特意選在2月29日那天,蓋了一個四年一遇的郵戳;還有位片友,用樹葉標本做了一張手工明信片寄過來。
莊笑穎今年25歲了,算上出生、上學和工作,只呆過三個城市,從未外出旅行。
明信片里,上海古鎮朱家角,粼粼波光中映著木屋一檐;廈門鼓浪嶼,街邊特色小店的郵戳帶來些悠閑和愜意的味道它們不斷提醒你,這個世界還有另外的生活。
有一天,她意外地收到一張手繪明信片,牛皮紙上寥寥幾筆,畫出一個在陽臺上種花的小女孩,背面寫著:很少再有小事兒能讓人發現、讓人愉快了,就像這張畫一樣,小種子發芽,能讓人那么開心。細細留意身邊的點滴吧,相信會讓人更快樂。
這幾句看似平淡的話,一瞬間擊中了忙得頭暈腦漲的莊笑穎。她幾乎哭出來。這些來自陌生人的字句,卻像是從她心底里流出來,訴說著她的苦悶,撫慰著她的痛苦,同時也期冀著她的向往。
漸漸地,她也會在給陌生人的明信片上寫上類似的話,可能在某一時刻,鼓勵到別人。當然,它們也是用來鼓勵自己的,比如青年時有漂泊的經歷,到老年時才有回憶的幸福。
如今,莊笑穎計劃著考研,為夢想創造更多可能。促使她做這個決定的最終鼓勵也來自一張明信片。一位勇敢地去敦煌獨自旅行的女性朋友,在寄給她的片子上寫道:做真實的自己,沒什么好彷徨的。
被需要的情感
他明天生日,能不能直接幫我發生日快樂?他手機號150****6755,我沒有勇氣發給他。
這些都是女孩唐翠得到的委托。2010年的最后一天,她在網上發帖,愿意受人所托代發短信。
同一天,她其實也得到別人的幫助。她寫了10句話,請10個人轉發給男友,覺得也許他會在這天覺得孤單,其實我自己也是一樣。此時,她正與相戀5年的異地戀男友處于分手邊緣。
生日類短信,唐翠會在早上9點半前發;晚安類祝福,則在22點檔發送。請她代發的,大多是溫暖、積極的句子。生日愛等待永遠是最常見的字眼。
一天清晨,唐翠家的門鈴響了。她明白,是父母介紹的男士叫她一起吃早飯。她剛睡醒,心里煩悶,把頭埋進被子里。
唐翠想聽從內心,和自己愛的人在一起;但也了解父母的苦心,知道擁有穩定家庭的人生對于女人有多重要門鈴響個不停,她糾結得無所適從。
手機就在這時響起。她收到一條短信:春天有許多不知名的樹,不知名的花草,春天在不知名的針縷中完成無以明知的美好。
這是她代發一條短信的回復。以往,最多收到的是謝謝或你是誰?她回答:別人委托的祝福,你收下就好。但這個回復使唐翠在苦惱與糾結中突然意識到,這是陽春三月的第一個星期天,時間尚早,窗外的陽光按捺著性子,柔柔和和地照進來。她一瞬間就不再糾結了,人生就像有了意義一樣。
時間轉眼過去一年多。偶爾,她還是會想起前男友,一個不如她愛得多、也不如她付出得多的人,但從他身上沒能得到的滿足感,卻在陌生人的短信中意外地得到了,其實就是一種覺得自己有價值、被人需要的感覺,唐翠說。
唐翠最終結束了這段雖向往卻不美好的戀情。她還在為別人代發短信。生活平緩向前。
眾多陌生人完成的日記
這是一個尋常日記本,淺棕色封面,灰色內頁。前半部分寫滿了藍色、黑色的筆跡,字體不一,夾雜著貼紙、小畫兒。
它不屬于某個人,而是一本漂流日記,以快遞或面傳的方式在網友之間依次傳遞
五年來,活動已經吸引3000余人報名,6個組共有11本日記在傳遞。
如今,其中一本日記走過了南京、武漢、青島等10個城市,第11站,收件人是在北京生命科學研究所學習的研究生黃杰輝。
翻開日記本,黃杰輝發現,這些同齡陌生朋友的苦惱讓他感同身受。
離家上學一年半的第一位漂友不那么喜歡他所在的城市:還是經常掛念老家的海,想著所有赤腳在沙灘上奔跑的日子。秦淮河邊的月亮再皎潔,還是會浸沒在現代夜生活的燈紅酒綠里,而當我站在河邊,不會了欣賞,卻只剩了一點孤獨
第二位漂友,抱怨學校老師的按部就班:理想這詞太過傷人,我早已把它遺忘在心里某個角落。
第三位漂友則不喜歡她所學的大學專業。
第四位漂友在煩惱:花了爸媽那么多錢到現在仍不能自力更生,若去支教了誰又能代替我照顧他們?總之是目標都沒有了。
這些在現實生活中交織了焦慮、不安、自憐、期望等諸多感受的復雜情緒,是向陌生人傳遞信息的主要內容。
這句話你已經說了一萬遍了,了解你的人可能會把它進一步當做你性格軟弱的表現,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劉能分析說,放在一個熟人環境,遭到負面回應的可能性很高;而陌生人缺乏判斷這句話的背景信息,因此一定會以常規模式來反應,即附和并鼓勵。
而且,當看到別人也面臨同樣問題時,還會產生某種我并不是一個人在戰斗的共感,因此完成某種自我認同的心理舒解。
黃杰輝發現,盡管有些不如意,這些年輕人仍然沒有失去希望。
那位猶豫著要去支教的大學生繼續寫著:一切都會好的。好的壞的經歷也只是生活的一部分組成,一個過程。只需要堅持把自己希望走完的路程走完就好了。
抱怨學校的漂友最終以這句話結尾:Whatever,這世界雖有時令人心碎,但終究是值得我們為之奮斗的吧。
黃杰輝寫完日記已是凌晨一點多,看著密密麻麻還算流暢的兩千多字,這位理科生有些驚訝如果不是這本日記,他不會如此安靜地去體會自己與他人,感受也不會如此明晰與完整。
封上信封,他在心里決定,天亮后,一定要給那些曾經親密無間、如今卻疏于聯系的親友們認真打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