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了,除了管教與值勤警衛,梅子幾乎沒見到男人。為男人而割舍幸福,為男人而鋃鐺入獄,使梅子在主觀上早就想去忘卻男人??墒钱斘嘀菖颖O獄那沉重的大鐵門拉開時,梅子第一眼看到的卻偏偏就是個男人。
男人在不遠處焦慮地朝這邊望著,閃亮的眼眸分明在呼喚著梅子深埋于歲月里的記憶,可那絡腮胡子卻偏又使得剛開啟的記憶門扉重新關閉。梅子不敢冒昧,下意識地把目光投向了遼遠的天空。冬天的太陽依然眩目,好亮好暖。久違了,藍天白云!輕輕呼出一口長氣,梅子舒坦地閉上了眼睛。
小丫!耳邊一聲低喚,猶如一記無形的鞭子抽打著梅子早已遲鈍了的神經,猛的睜開眼睛是他!本來就疲憊不堪的梅子象突然觸電般的渾身顫抖了起來,那一幕幕的往事,記住的,淡忘的,如同積壓于水池深處的沉渣,嘩的一聲全都浮出了記憶的表層
他稱她小丫,她尊他喬哥。同住濱城靠近郊區一條舊街道上的他們,整個童年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一直到了念上高中,喬哥與梅子幾乎形影不離。兩人是親兄妹還是小戀人,不明就里的人根本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久了,大家也就習慣了他們的親近,很少有人為此而去操心了。
他叫喬云鵬,很陽剛很帥氣;她就叫梅子,很俊俏很單純。接受教育的原因,使得兩人優雅的氣質明顯與眾不同,走在街頭,擁有極高的回頭率。班上好事的同學戲稱他們為金童玉女。這郎才女貌,這情真意篤,人們除了善意的嫉妒與眼紅,絕沒有人敢去試圖橫刀奪愛。
那年春天,桃花正紛紛揚揚的時候,校園里的綠草地上,兩人各捧飯盒吃著晚餐。夕陽將墜未墜,風兒輕輕。
小丫,再有幾個月就要面臨高考了,有何打算?把一塊紅燒肉從自己飯盒里夾給梅子后,喬哥不經意似地開了口。
梅子沒回答,水汪汪的眼睛眨巴眨巴地盯著喬哥看,想弄清楚喬哥問這話的目的。
憑咱倆的經濟情況,都上大學是絕對不可能的。你成績好,是讀書的料,你上!
那喬哥你呢?把那紅燒肉重新放回喬哥飯盒,梅子怯生生地問。她預感到喬哥要作出什么重大決定了。
我嗎?再說吧。喬哥把目光投到了天邊的晚霞,至少我可以找份工作做,支撐你上完大學!說話的同時,喬哥拿筷子的手在空中劃了一下,雖用力不大卻迅疾凌厲。這手勢梅子明白,它表示絕不具有商量的余地。
梅子家里只有個年邁的老祖母陪她過日子。上學念書除了街道救濟,便是親朋籌措。俗話說的好,貧寒人家無親友,其實大多時候就是喬哥在幫襯。喬哥也是窮人,母親生下他在坐月子時候病逝了。父親踩著三輪車硬是拉拔著他長大。小云鵬自幼懂事,除了竭盡全力把書念好,大量的時間就是用來掙錢。賣報紙、撿破爛,再不就是到餐館洗碗碟抹桌子,甚至連牽扶著瞎子算命他也干。長大點,拾掇了輛木版車,拉磚塊運煤渣,哪里有錢他奔哪里。生活的擔子過早地壓在了他幼嫩的肩膀上,卻同時也造就了他剛強而又善良的品質。鄰居梅子家的困苦,他當自家的事。每掙回一點錢來,除了給漸漸年老的父親買點補品,其余的幾乎都用在和梅子的學習開支上去了。
拿到喬哥用血汗換來的鈔票,梅子從不說謝謝。她心里牢記著的是書上常看到的一句話:此生無以為報,來世當效犬馬之勞。喬哥所做的,決不是謝謝兩字能夠回報得了的。梅子在努力地尋找一點點自己能夠做到的事情。日常,喬哥家的冬暖夏涼,全由梅子著意。老祖母去世后,梅子更是把這當成自己的家一樣操著心。密縫細補漿漿洗洗的,總讓沒娘的喬哥一身整潔地出現于人前。窮人的孩子早當家,說的一點沒錯。
如今,高考在即,如何應付繼續升學的經濟需求,是擺在兩人面前一個嚴峻的問題。當喬哥作出了決定時,梅子知道沒必要再為之多費口舌。她把已到了嘴邊的話重新咽回了肚子。望著漸漸暗了下來的天空出神著。那一夜,她睜著眼睛迎來了東方第一道晨曦。
二十多天后,梅子嫁人了。不滿二十歲的她,在媒婆的撮合下,跟著個將近六十歲的華僑離開濱城去了南方。消息傳來,在高三年段的幾百同學中不啻于一場地震。人們震驚了,三五成堆揣摩著猜測著,更多的卻是嘆息與唏噓。惟獨喬云鵬似乎與他全然無關,照樣認真地抄寫他的講義,照樣大口大口地扒拉他簡易的飯菜。只有細心的人才偶爾看到,深夜的學校運動場,不時出現他徘徊著的身影
故事的發展很簡單,也很不幸。喬哥領取某省地質學院錄取通知單的那天,在南方的梅子,用一塊磚頭把老公的腦袋敲開了。然后平靜地走進了公安局大門去自首。根據案情的因果以及認罪態度,法院在量刑的時候實施了人性化,判決梅子有期徒刑十五年,發配到東北的梧州女子監獄。至于她為何弒夫,沒人能說清來龍去脈。因為與本文關系不大,筆者也無意去尋根究底。唯一知道的是,服刑期間立了幾次大功小功,梅子受到減刑三年提前釋放的寬待。走出監獄的時候,她離四十歲還有七年。
這個世間,梅子已經沒任何親人了,此后將投奔何方,梅子心中沒底。好多時候,她甚至不想離開關懷著她的管教與姐妹般親密的獄友,不想離開這塞北的溯風與白雪。當喬哥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時候,梅子無法判斷自己是身在夢中或是剛從夢中驚醒。
南下列車的輪子飛旋著,濱城越來越近了,可兩人的交談卻越來越少了。十二年的闊別,梅子沒勇氣提起,是近鄉情更怯,或是盡在不言中,有誰能說明白啊。
正值改革剛開始的年代,濱城也在變化著。那滿載童年記憶的舊街道沒有了,出現在視線里的是正在興建著的浩大工地。原來住家的地方,現在是個幼兒園。在那邊,梅子木偶般地呆立了半個時辰,喬哥默默地站在身后陪著她。在喬哥的安排下,梅子當天住進了一家招待所。
第二天,喬哥又來了,為梅子買來了一件包裝得很嚴實的毛線衣,臨走時候,又在桌子上擱下了一小疊鈔票。梅子照樣沒拒絕,可她卻第一次說了謝謝。話音剛落,走到門邊的喬哥猛地回過了頭,象端詳著陌生人似地朝著梅子盯了片刻,絡腮胡子遮蓋下的嘴唇微微動了動,終于什么都沒說,走了。
隨著重返家鄉,那遠逝的記憶潮水般鋪天蓋地洶涌而至,翻滾著,交疊著,竟使得梅子無力承受。十二年了,她基本適應了那鐵窗生涯,適應了那雪地冰天。而當置身這生她養她的土地上的時候,帶給她的卻是異國他鄉般的孤寂與凄涼。實在的說,最令她難于面對的是喬哥以及那粗黑的絡腮胡子。四千多個日日夜夜,現在的喬哥他
兩天后,經過激烈思想斗爭的陣痛后,梅子登上了北去的列車,再一次從喬哥身邊悄悄地離開了。在獄中曾與一個姐妹談起,出獄后一起到東北某農場找個活兒做。離開招待所,她在服務臺留給了喬哥一張紙條:喬哥,人生本就是這樣奇怪地經常重復著。原諒我的第二次不告而別。別記掛我,更別找我。祝福你和嫂子,祝福你全家人!當星星布滿夜空的時候,其中有兩顆是我的眼睛
寒來暑往,很快地三年過去了。塞北的冰雪磨硬了梅子的骨骼與皮膚,惟有胸膛里的那顆心,依然是熱的、柔軟的,因為它包裹著那揮不去趕不走的往事,它們時不時悄悄地可又猛烈地撞擊著梅子的心,使它異常激烈地跳蕩著。
幾件簡易的換洗衣服已經破舊了,惟有喬哥送的毛線衣還舍不得啟封。夜深人靜的時候,梅子常擁它入懷,讓自己那顆依然火熱著的心緊緊地熨燙著它,向她傾訴著所有。
今夜無眠。 零下近三十度的氣溫把被窩凍得簡直象冰窖。梅子坐了起來,象為嬰兒更換襁褓一樣小心翼翼地拆開喬哥送的這件禮物,決定從明天起,讓它日夜緊貼自己的肌膚。
撕開包裝紙,一件粉紅色的毛線衣露了出來,雖款式是幾年前的,已經不再流行了,但質量倒是挺實在。用手撫摩著這柔軟的毛線衣,一股難于言表的酸楚堵上了梅子的喉口。她無力地躺在床上,把毛線衣貼在胸前,緊緊壓住那即將蹦跳出胸膛的心,眼淚迷糊了她的雙眼。
突地,梅子感覺手掌按壓下的毛線衣里層似乎還有著什么東西,倏地翻身坐了起來,手腳麻利地抖開了它。果然,出現在眼前的是張折疊得很好的紙條,旁邊一個深紅色的小荷包,里面有個硬物,掏出一看,是個金燦燦的的戒指。梅子迅速扭亮了電燈,象打擺子一樣渾身哆嗦著展開了那紙條:
小丫,這些年來你受苦了,讓這毛線衣代替我呵護你。那年你從我身邊消失時,我不絕望。我知道你犧牲了自己來換取我的繼續升學,我必須走好這個里程。每天,我都在等候,我堅信總有一天會等到你的。今天,你終于回到了我的身邊這個戒指是父親去世前交給我的,他轉達我媽生前的愿望,要我日后親自把它戴到兒媳婦的手上去。小丫,請求你,幫我滿足兩位老人家的臨終囑托。兩天后,我來聽取你的答復
緊攢在手中的紙條被揉皺了。這遲來一封信啊,難道人世間竟然真的有如此殘酷的事實!一陣天旋地轉,梅子癱倒在床上,錐心鉆骨的疼痛襲遍她全身。如果說,十五年前的遁離是個違心的選擇,那么三年前的不辭而別便是天意殘忍的作弄了。蒼天啊!望著窗外的夜空,徹底崩潰的梅子發出撕肝裂膽的一聲悲鳴。
北風呼呼,夾裹著鵝毛大雪拼命地拍打窗戶,誰來回答她?
幾天后,梅子回到了濱城,發瘋似的她,唯一的目的就是找到喬哥。她后悔當時沒問他地址,要不就是留下一個電話也好。大街小巷留下了梅子的足跡,鋼鐵般堅強的她,如今卻是淚痕滿面。拖著心力交瘁的身體,梅子努力地找尋往日的同學,查問著舊時的熟人。在幾乎絕望的時刻,終于在當年物理老師處知道,就在梅子離開招待所的第三個月,喬云鵬申請到云貴高原支援西部開發去了。那老師說,喬哥是來歸還向老師借的資料時順便說的,至于去的什么地方,老師也不知道。
城市的白晝消逝得特別快,才過午不久,太陽就躲進了高樓大廈后面去了,在街道上留下了一大片陰影。行人匆匆,沒有人去注意到步履踉蹌的梅子。她漫無目的地蹣跚在街道上,在一個小花圃前,實在走不動了,手扶著身邊的棕櫚樹站定。不遠處的石凳上,一對小情侶正在如膠似漆卿卿我我。梅子出神地盯著他們看,任由淚水在她臉頰上無聲的滾落。
失去的,我要親手追回來,天涯海角,我也去!梅子突然咬牙切齒地低吼了一聲,昂起頭,拔腿就朝火車站方向奔去。北風吹著她的頭發,亂蓬蓬的披散在額頭,那只金戒指在她左手的無名指上閃閃發光。
街道對面,一家餐館正在慶賀開張,在轟天的鞭炮聲中傳來了毛阿敏的《千古一愛》:千古一愛,心底深埋,惜只惜啊,哀只哀,那愛字到死,也沒說出來
梅子后來如何,有很多不一樣的說法。有人說她終于找到了心愛的喬哥,與喬云鵬喜結連理,還多了個白白胖胖的孩子,日子雖不很寬裕,可是好甜蜜溫馨;也有人說,千里跋涉的梅子,不堪風霜摧殘,病倒在一個異地旅社里。有個當地人照顧了他,后來兩人就結了婚,那人也叫云鵬;更有人說,在西部那叫云鵬的山嶺邊,一個藏族老阿媽收留了昏倒在荒野上的梅子,兩人母女相稱,過起了日子。傳話的人還繪聲繪色的補充,那藏族老阿媽長得很象梅子死去的老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