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我聽母親說過,父親從莫斯科回來時,曾帶了一條紅虎毯。那虎毯漂亮極啦。絨絨紅紅有中央,有一人黑色的虎頭。
母親說,祖母把紅虎毯給了姑媽。
每年春節,我都要去姑媽家拜年,卻從來不曾見過那條紅虎毯。聽說,姑媽把紅虎毯送給了四表姐。四表姐在沈陽。我沈陽的大哥也說,他去四表妹家時,影影綽綽地好象見到過。本溪的我二姐也說,好象她在五表妹家見過。姑媽家的五表姐后來也去了沈陽。不管那種說法更接近于真實,也不得究竟了。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紅虎毯已經到了沈陽。
姑媽長得極像祖母。尤其是好那挺直的腰板。在姑媽家做客時,總看見姑媽挺直著腰板忙來忙去,小腳搗得山響。
姑媽有五個女兒,沒有兒子。當年,也許姑媽也極盼望著有個兒子,所以自二表姐始,名字分別叫“錯”、“換”、“鉗”、“滿”。
女兒一個個鳥兒般飛走了。姑媽便有了一個孤獨的晚年。五個表姐家的日子都過得很紅火,邀她去同住,姑媽都拒絕了。她說自己清凈慣了,離不開她那三間小屋。于是,沈陽的女兒經常寄錢回來,家鄉的女兒便送米送面。姑媽的日子過得很滋潤。
祖母在的時候,她每年都要回金雞寨兩、三次。挎著一個沉甸甸的大籃子,裝滿水果、點心和面干糧。在那十幾里起伏陡峭的山路上,她走得又穩又快。
姑媽一來到我們家,就和祖母盤腿坐在炕頭上,與祖母有說不完的話,說自己的女兒、外孫,還有她一年掙一千多外工分,自己能養活自己。也說,她作主,讓霞表姐的女兒嫁給了錯表姐的兒子。霞還“吱吱崴崴”不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霞是我的大表姐,有兩個女兒,比我稍大一點,都出落得非常漂亮。“錯”是二表姐,兒子會木匠,能干,只是個頭矮了些。
“你還能去干什么?真是的。”聽說七十多歲的姑媽一年掙一千個工分,祖母笑了。祖母的牙早就脫落光了,那笑聲咕咕嚕嚕像冒氣泡似的。
“看場園,剝苞米,摘花生,一個秋天閑不住呢。”姑媽的話音極豁亮。
看著這對老年母女仄臉相對極親昵的樣子,總讓人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恬靜。祖母近百歲時,姑媽已經年近八十了。
姑媽一回來,祖母就會取出自己的寶貝匣子,讓她看。
“您哪,還留著那些老古董。”姑媽說。
“就是。看看,心里就踏實。”
“俺不隨你。有了錢就花。不花,留給誰?”
姑媽喜歡吃糖。抽屜里總放著一大包冰糖,有事沒事,嘴里總是咯崩咯崩嚼冰糖。我們去拜年時,總會給我們拿出一大包冰糖放在炕頭。咯崩咯崩的姑媽把我們肚子里的饞蟲都勾引出來了。八十多歲的姑媽,牙齒居然一顆未脫。
吃水是件難為事。井遠,還得向上提溜。八十二歲時,姑媽動了過繼的念頭。
于是,那年夏天,姑媽便擺了一桌酒席,把本家的一個侄孫柱子過繼了。
柱子兄弟多,沒有房子。他想承繼姑媽那三間小屋。
小屋本來就窄窄巴巴的,又搬來了柱子一家三口,愈發顯得窄巴了。堂屋、院落、配房都堆滿了柱子的雜七雜八。姑媽自己的糧袋子便上了土炕,只留下細細的一條,容不得姑媽睡覺。
姑媽與柱子一家依然分灶吃飯。只是柱子每年要向隊里墊付姑媽的口糧錢。姑媽自己掙的工分可以分紅自己用。等到姑媽歿世,三間小屋便歸柱子了。過繼文書上就是這么寫的。
柱子人很誠實,挺中姑媽的意。因為喜歡柱子,也就很愛柱子三歲的女兒。姑媽常常抱抱她,還給她冰糖吃。
至于柱子媳婦,姑媽總也喜歡不上來。
祖母歿世后,姑媽就很少回金雞寨了。偶爾回一次,也只是說些柱子媳婦不好的話。說那媳婦的褲子口袋像面布袋,每每上山干活回來,不是裝著豆子,就是裝著花生。倒出來,能裝滿一籮筐。手真賤。姑媽最討厭手賤的女人。還說那媳婦的吃相,大嘴吧唧吧唧地響,恨不得把房梁上的灰都震下來。
“她遲早得把我吧唧死。”姑媽說,眼里噙著淚。
“她吧唧就吧唧唄。不愿聽,你就躺到街上去。”母親說。
姑媽嘆了口氣。
“可不唄。也真沒有法子。”
“攤上什么就得侍弄什么。”母親說。
“有時,我還真覺得活煩了。”
“可別那樣想。”
柱子媳婦也和姑媽不對勁兒。尤其是看著姑媽那雙搗地山響的小腳。像兩個玉米槌兒砸來砸去的。金雞寨一帶有句俗話:走路響的人,長壽。
有一天夜里,月亮又圓又大。月光汩汩地從窗外流進來。姑媽睡不著,耳朵邊總響著柱子媳婦的吧唧聲。她聽見了對面屋子的聲音。
“她真能活。”
“壽大,福大。是奶奶修來的。”
“一年就是八百工分。”
“八百,一千咱也得認了。”
“一年一百塊,十年就是一千。”
“老人把孩子都拉扯到上學了。”
“這三間小屋值一千嗎?”
“你怎么能這樣算賬!睡吧。”
姑媽的耳朵極靈光。她都聽見了。
第二天,姑媽便打開箱子,取出自己的藍花綢布壽袍,去院子里晾曬。
“沒事。您擺弄這些干什么?”柱子說。
“我早就預備好了。曬曬。”
“奶奶,我不愿意看見這些東西。”
柱子來收,姑媽攔住了:
“早晚得看見。曬曬,去一去霉味兒。”
隨后,姑媽塞給柱子一百塊錢:
“抽空兒,你給我去尋覓口棺材。”
“奶奶,您這是干什么?”
柱子不接那錢。
“不夠,你就添點。”
“現在就買?”
“早晚總得買。”
那年夏天,柱子終于拗不過姑媽,買回一口上好的棺材。買回來的當天晚上,姑媽便病倒了。
女兒們都回來了。
“去醫院吧。”大表姐說。
“不用啦。”姑媽說。
“有病。不看,怎么行?”
“我都八十六啦。”
“媽,您能活一百歲。我們都要您活一百歲。”
直到姑媽病得不省人事時,才進了醫院。
醫生說,不好治了,是吃了老鼠藥,腸子都一節一節的黑爛了。
入殮那天,大家手忙腳亂地找鋪蓋。姑媽活著的時候,總說什么都預備好了,只差一口入土的棺材了。可鋪蓋呢?
大表姐一直翻到了箱子底,才看見一個方方正正的紅包裹。打開一看,竟是那條紅虎毯。依然簇新,中間有一個黑色的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