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頭一早起來就不高興了。趙頭是工地的廚子,他一不高興,就把鍋碗瓢盆弄出很大動靜,咣,咚,嘭嚓,一聲趕著一聲,在廚房里炸響。蹲在地上剝蒜的黑女人抬頭看一下趙頭,看一下趙頭手里的鐵勺把大片鍋磕打得咣咣響,她扁扁嘴,沒說話。
趙頭就是生這黑女人的氣。
前天趙頭給工頭老李說吃飯人眼瞅著一天比一天多了,得找個(gè)幫灶的。可老李帶來好幾個(gè)人,都是挨不過兩天,就讓趙頭呵斥走了。老李知道趙頭心里有事,不跟他計(jì)較,就找了這個(gè)女人幫廚。趙頭看了一眼黑黑瘦瘦身單力薄的女人,火氣倏地就頂?shù)搅四X門。工地上雖說人不是太多,但二三十個(gè)人都是能吃飯的主兒,找這么個(gè)黑瘦的女人來,除了能扒蔥剝蒜還能干啥?
老李在盆子里撿一塊豆腐扔嘴里,叫趙頭別小看人,說人家在大食堂大飯店干過。老李說著就拿下巴努了努黑女人,悄悄地對趙頭說再找,有了合適的就辭了這個(gè)。
趙頭氣哼哼地咽了口唾沫,看那黑女人踮腳聳肩地揉面,一雙黑瘦的雞爪般的手像是在揉膠泥般,臉都脹得紅紫了,面團(tuán)還是沒揉出個(gè)樣來。趙頭哼哼著扯過面團(tuán),黑下眉眼催黑女人切南瓜去,南瓜燉粉條子,說眼瞅著晌午了,人一下工,就要吃飯。
黑女人抱起一個(gè)南瓜,放在案板上,嚓一刀,嚓一刀,很費(fèi)力的樣子。老趙的饅頭上籠屜了,一大塊肉也切完了,南瓜還在黑女人的手下滾。老趙氣得奪過南瓜,噌噌地切著。切著,又責(zé)罵起了黑女人,你咋這么笨?連個(gè)南瓜也切不了?你說你到底在大食堂干過沒?是在大食堂掃地擦桌子的吧?
黑女人不好意思地笑笑,真的跑去掃地刷洗桌子去了。
饅頭和稀飯熟了,菜也咕咚咕咚燉上了。趙頭喘口氣,白了還在擦桌子的黑女人一眼不叫她擦,說那些人不講究,就是讓他們坐茅坑邊吃飯也香。黑女人呵呵地笑,頭也不抬地說,你說錯(cuò)了,哪個(gè)不喜歡個(gè)干凈好看?
趙頭瞥了黑衣女人一眼,心說還得趕緊催催老李找人,這黑女人,不行。
四月的天空,沒了前些日子的灰暗,透出的是清明的瓦藍(lán)。一只鳥兒啾叫一聲,清脆脆的。趙頭看著越飛越高的鳥兒,想,她們,在老家還好嗎?這么好的天,她們在干啥呢?若是她們正好也抬頭看天,也能看見那只鳥兒嗎?這樣想時(shí),趙頭竟有些激動,仰著的頭就不舍得低一下,直看得他眼睛生疼了還在看——以前,媳婦跟他在一起,女兒在老家上學(xué)。可是沒想到女兒坐的校車翻了,女兒的腿斷了……
突然,咣的一聲。趙頭回頭就看見黑女人在廚房門邊擺下好幾個(gè)破盆爛罐,還有兩個(gè)工地扔下的裝水泥的膠皮桶。趙頭沒好氣地問她干啥。
她說是栽花。
趙頭哼了一聲,栽啥花呀?工地又不是花園。
黑女人呵呵地笑,就是工地上沒個(gè)看頭才栽幾盆花哩,這么好的天氣。
趙頭發(fā)現(xiàn)黑女人真能笑,動不動就呵呵地笑,責(zé)罵她時(shí)也是呵呵地笑。趙頭想起了媳婦也愛笑。女兒殘疾后,就很少看到媳婦的笑了。他也笑不出來了。
他覺得自己的日子就跟那板結(jié)的土地一樣沒了一絲喘息的縫隙。趙頭蹲在門口吃煙,黑個(gè)臉茫然地看著高遠(yuǎn)的天空,看也不看黑女人一眼。
黑女人不在乎趙頭看不看她,呵呵笑著給趙頭叨叨,這是指甲草,這是夜來香,這是吊線線花……
趙頭不吭氣。
黑女人說,人活著就得跟這花兒一樣可著勁長,你說對不趙頭?這就是心勁。
人活著還不就是活個(gè)心勁?趙頭的頭不由得點(diǎn)了一下。
黑女人說,我就喜歡種個(gè)花,看著這些個(gè)花兒我就忘了日子里的那些難心事,我就有了心勁,我就覺得這日子呀會好起來。黑女人說,哪個(gè)日子好過哩?還不都是想法子給心豁個(gè)縫兒透氣哩,你說對不趙頭?
趙頭還是沒吭聲,蹲在食堂門口,盯著那些破盆爛罐里的花兒一棵賽一棵地旺勢,紅的黃的開得繁茂時(shí),他覺得眼里心里有暖暖的東西在流淌,煙火燒到手指頭了,才慌慌地摔了。
端午節(jié)快到時(shí),老李來到廚房,告訴趙頭吩咐黑女人明個(gè)不要來了,找下人了。
趙頭看一眼廚房門前的十多盆花兒在瓦藍(lán)的天空下郁郁蔥蔥,花團(tuán)錦簇,說,算了吧,熟人了。
只是那黑女人干活兒還是叫趙頭疼,動不動的,趙頭就高聲大嗓門地斥責(zé)她,罵她笨。黑女人不吭氣,嘿嘿地笑。笑得趙頭也沒了脾氣,也跟著嘿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