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懷著敬畏的心
踏上了這片大漠
踏上了
這千年的寂寞
夢里,我聽見悠遠的駝鈴聲伴著呼嘯的狂風在這里訴說著千年的春秋。
夢里,我看見振翅的雄鷹點破灰暗的蒼穹,灑脫地漏下了那漫天飛揚的黃沙。
夢里,我望著裊裊的炊煙在一望無際的土地上無依無靠,薄薄地隨著歲月凄冷而淡漠地呻吟。
如果說長城是一種空間的蜿蜒而與時間的綿長相對應,那大漠則是作為一種歲月的積淀而與歷史的厚度相契合。面對這片歲月的遺跡,我虔誠地跪下,莊嚴地捧起一抔黃土,默默地落下了,渾濁的淚。
自古以來,戰(zhàn)事頻繁,而大漠上的干戈也格外激烈。這兒是帝國的邊遠地帶,自然也成了民族之間你爭我奪的獵場。
刀光劍影舞動了昨夜的思念,馬革裹尸訴說著歌中的纏綿。有多少妻兒緊緊抓著溢血的盔甲,向遠方無力地尋找斷了線的紙鳶;有多少男兒觸摸著死亡吐盡最后一口氣,靜靜地染紅了那些被奪走的牽掛。
空氣摩擦著洇血的軀體,歲月消磨了他們脆弱的靈魂。他們的眼前是如雨的馬蹄,如風的氣勢,是如雷的吶喊,如注的鮮血;他們的背后是中原慈母的白發(fā),是江南春閨的遠望,是四海友人的關切,是湖湘稚兒的夜哭。我相信,他們臨亡時一定是面向朔北戰(zhàn)場的,恨不能再“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恨不能再“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然而我知道,他們,是多么希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能夠回過頭來,再望一眼那故鄉(xiāng)的月和門前的水,再望一眼那如畫的田埂里丟下的童年。就這樣,他們留下一具具被命運扭曲了的尸體,在千年的黃沙里,被歷史悄悄地埋葬。
“磧里征人三十萬,一時回首月中看。”血泊中最后的仰望,是大漠的蒼穹。他們的名字沒能沾染多少《二十四史》的筆墨,卻深深地留在——了這片大漠中,留在了妻兒和老母的夢中。
張悅?cè)挥羞^這樣一段文字“總是闖禍,戳破了糊在窗欞上的花紙,逆著光線向晦暗的早年看去,投宿于不復存在的臂彎,向舊時光討一絲暖”。那一段失去的歲月,是否仍是明年的希望,而眼前那紛揚的馬蹄早已踏碎了瘦小的尋覓……而此刻,卻這般寂靜……
當個人的寂寞上升以后,便融匯成為時代的寂寞。記得西哲有言,劇場里一句微妙的臺詞引起一片笑聲,那是素不相識的觀眾在顯示著——種集體的一致性。當寂寞具有了這種集體一致性,便會喚醒歷史的悲哀。
我走過一座座繁華的都市,看見那一棟棟拔地而起的高樓擁擠在喧鬧之中,許許多多的建筑上閃爍著社會知名人士抑或歷史著名人物的題字,然而我卻從未看見有,哪怕一棟建筑上刻著修建它的工人們的名字。或許,這是市容所不許的吧。可是,他們努力地營造出了那一座座的極具現(xiàn)代感的摩天大樓,卻在城市的匆忙中,成為了熟悉的陌生人。他們的眼前是燈紅酒綠,是紙醉金迷;他們的背后是貧困的家庭,是多病的老父。在人格的沖擊與震撼中,在自我的迷失與卑微中,他們困惑著,淚流著,漫溯著此前的記憶。在迷茫與無助間,他們獨自品味著,那深深的寂寞。
倚地的流浪漢身旁新建了紅色的電話亭,寒風中叫賣的老婦面前飛馳著豪華的轎車。當歷史的寂寞與現(xiàn)實的寂寞相互交織,我們所引以為豪的繁榮都市會不會也只是大漠的幻影?
我們到底可以擁有些什么,留下些什么,到底什么才值得我們?nèi)プ非蟆⑷ナ刈o?我想,我們要做的還有很多,或沉或浮,誰都不會是歷史的寵兒。隨著一陣陣煙塵,這一切都將在黑夜里惆悵地飄散,留下黯然銷魂的感慨,留下這千年的寂寞。
記得拜倫有這樣一首詩:
“假使我又見你,隔了悠長的歲月,我如何致意,以沉默以眼淚……”
我該如何致意,以沉默駐留在我的心里,就好像黑夜彌漫在沉默的森林中。寂寞的長篙劃破了這一望無際的哀愁,不知是誰的夢綿長了那無盡的夜空。
孤雁北去,銜起了大漠的呢喃……
“翩翩之燕,遠集西羌,高山峨峨,河水泱泱;父兮母兮,進阻且長,嗚呼哀哉!憂心惻傷”,朔漠的歌聲啊,伴著昭君的琵琶,憔悴了,那年的月光。夢里花落,寂寞輕輕地拂過那一輪新月,蘭舟醉柳,拂過那夜雨芭蕉,流螢梧桐,拂過那燈火闌珊,尋尋覓覓,拂過那顧影徘徊里昨日的碧落和今日的夜空……“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昭君用一生去安撫纖指玉肌前的朔風與飛沙,她那歷史的淚靜靜地落在青山黃河的沉默里,打濕了那一片回憶,也打濕了那年的琴聲。
濁流翻涌,流淌著大漠的嘆息……
遠去了的駝鈴,陌生了的古道,留下了多少風中的依偎和路旁的微笑。腳下的古城沉沉地睡著,夕陽拉長了商隊的影子,遠處有多少母親輕輕地哼著千百年的歌謠。黃沙掩埋了厚重的古板,寒風推倒了堅實的大柱,時間的足跡漸漸踏碎了往昔的匆忙。還來不及回望,淺淺的月,就跌進遠方的山坳,濺落了那漫天的寒意。斟一杯淡酒,拂不掉滿緒的哀愁,漣漪中模糊了這一夜的靜默。影影綽綽的燈光下,迷離的思緒,拉長了,寂寞的影子。
遠山哀思,哽咽著大漠的孤寂……
我仿佛看見絢麗的飛天無力地舞動著,懷帶著逐漸加深的暮色,祈禱著那些遼闊而單薄的心愿,在蒼涼的悲哀中拼命地掙扎著。那神秘的壁畫,那古老的經(jīng)文,還有那尊尊珍貴的佛像,在橘紅的夕陽中,慢慢凋零了那千百年的頂禮膜拜。歷史的車輪一點一點地碾碎了華夏的夢,告別了刀光劍影,告別了馬革裹尸,大漠卻依舊在風沙中隱隱地痛。
我踽踽地尋覓著,可深深的寂寞卻壓得我無法喘息。風沙中,我們所守護的精神家園是否依然溫馨,這個時代在激蕩與忙碌中,是否需要一種精神的歸依與寄托,和一瞬情感的迸發(fā)與升華,讓我們在青絲白發(fā)間,留住一份自我、一份真實,留住一份珍貴、一份溫存,也留住一份希望。
“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在歲月的流逝中,我們還能否用一生去參悟那千山萬徑的寂寞,去體味那份最初的堅持和最后的期待。當我們面對著困惑與茫然,當我們面對著悲愁與痛苦,當我們站在這廣闊的大漠上,獨自面對著那失去的一切,還能否在千年的寂寞中喊出我們的尊嚴,還能否堅定地捍衛(wèi)我們的人格,還能否真正熨帖蒼茫的歷史與粗糙的現(xiàn)實……
迷茫地走著啊,我憶起,往昔的一首歌:一切都老了,一切都抹上風沙的銹,一百年前英雄系馬的地方,一百年前壯士磨劍的地方,我黯然地卸了鞍,歷史的鎖啊沒有鑰匙,我的行囊也沒有劍……
憶昔午橋橋上飲,座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閑登小閣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漁唱起三更。
走在大漠上,心中卻放不下這首詞。風塵天外飛沙,日月窗前過馬,歲月的足音淡洇著生命的旋律。古今多少事啊,都隨著烽煙,消失在了風沙里。
大漠守口如瓶,我揮手告別了那些盛放與凋零。夕陽西下,朔風凜冽,溫一壺暮色下酒。漫溯千年,伴著靈魂的慨嘆與歷史的澎湃,我長歌一曲,秉燭飲下,這一杯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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