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我坐著小三輪來到外婆家,老遠,就會看到外婆園中那棵古老的樟樹。枝葉像一把大大的傘,撐開了,遮天擋日,庇佑著這片它生長的土地。
沒有人知道它多大了,只知道它很老很老,只知道它曾看著祖母長大,看著外婆長大,看著媽媽長大,也看著我長大。它看著村中的樓房越蓋越高,看著村民的電視越買越大。它俯視自己腳下的一切,一切都在變化,只有它如故。小時候常盯著它發呆。它是那么的高,我仰望著它,看得脖子生疼。村里人敬重他,每逢過年都來拜一拜它。扯著小孩,拜三拜,然后就走了。只留下一對紅燭和一根紅線纏繞在它身上。每到這時,它總被圍繞在裊裊的煙霧中,看上去很是莊重。我卻從不忌憚——這是我家的樹。即便真是神樹,想來也不會怪罪我這個黃毛小鬼。于是抱著這種心理,我每每都拔下別人供奉的蠟燭自己去玩火。事實證明它的確沒有怪罪于我,只是有點兒氣惱。不然它怎么從樹上掉下來那么多帶刺兒的毛毛蟲,讓我不敢靠近于它?或是讓那些安身在樹中的那些大得嚇人的螞蟻來騷擾我?在我心中它一直是個不會說話的玩伴,又像是一個慈祥的老爺爺。他是個老頑童,嚴肅又帶著俏皮。夏天的時候,它的枝葉蓋下一大片綠蔭,讓我這不甘于呆在家中躲日頭的小孩有個棲身之所,然而它又讓身上的知了沒完沒了的叫呀叫,攪得我心里直癢癢——知了可是一道美味佳肴哦!
可是它的身軀是那么的高,叫嚷的知了只聞聲,不見身。我也奈何不了它。現在我也時常盯著它發呆。它是那么古老,讓人不由得要去浮想聯翩一番——它是如何被埋入這片土地?它又經歷過什么,見證過什么?它挺立守望著這片土地千百年之久,又想說些什么呢?我曾想過無數種它的際遇。是否曾經有位老母,整日倚在樹下盼兒回?是否曾經有位少女,在樹下縫著女紅等著良人歸?或許它見證過戰爭的慘烈,壯士的鮮血滋潤著它,讓它有這等豪情沖天猛長;或許它參與了“候們一入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一類的故事,昔人已去,只留下它堅守著什么;或許它曾見過“從此無心愛良夜,任它明月下西樓”的悲哀,帶著那人的悲傷,默默地天荒地老下去。更可能它很平凡,被小鳥帶來此地,靜靜地破土萌芽,長到今日。它不是由什么特別之人種下寄托什么愁思,未歷經苦難、血腥、生離死別,亦未經歷幸福、甜蜜、纏綿悱惻。它就這樣生長著,長成了平凡中的不平凡。
我注視著它,它不語。風吹過,樹葉飄落,每一片,都是它在告訴我們,那逝去的,歲月的故事。我輕撫它干裂的樹皮,竟聽到漢唐的駝鈴在我內心深處悠遠地響起……那古老的,智慧的禪語,此刻,正簌簌的喃喃自語。每當我坐著小三輪離開外婆家的時候,當什么都遠去了,只剩下它那遮天擋日的傘一般的枝葉,還望得見。這棵老樟樹,無言的守望者,可以想象它那埋在地下的根系必定更為繁茂。它的根須甚至長進了我的心里,不痛不癢,只是總在提醒我:有一棵樹,有一個院落,有一對老人,有一片土地,在守望你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