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昔日皇帝城
當巴斯蒂安已經在渾沌一片的黑色中沖出了好幾英里時,留下的那些戰士才開始出發上路。他們中有許多人受了傷,大伙累得精疲力竭。再說誰也不可能具有與巴斯蒂安相似的不可估量的力氣和毅力,連那些騎著金屬馬的黑色盔甲巨人行動起來也很艱難,而那些步行的盔甲巨人則再也無法像往日一樣步調一致了。看來,薩伊德的意志——這些盔甲巨人是受薩伊德的意志所左右的——也已經到了盡頭。在象牙塔的那場大火中她的珊瑚轎子也被燒毀了,于是,又用各種車上的木板、折斷了的武器和被燒成了灰炭的象牙塔的殘余重造了一頂轎子,這頂轎子更像一間簡陋的屋子。隊伍中其余的人一瘸一拐地或步履艱難地跟著,連丟了坐騎的海克里昂、海斯巴爾德和海多恩也不得不互相扶持著,誰也沒有說話,可是大家心里都明白,他們是不可能趕上巴斯蒂安的。
巴斯蒂安風馳電掣般地在黑夜里向前穿行,披在肩上的黑大衣在他身后瘋狂地飄動,高頭大馬每邁出一步,它的金屬肢體便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同時,巨大有力的馬蹄在地面上敲出一片猛烈的捶擊聲。
“嚯!”巴斯蒂安喊道,“嚯伊,嚯伊!嚯伊!”他還嫌不夠快。
他準備不惜一切代價地去追趕阿特雷耀和福虎。即使為此而騎壞這匹龐大的金屬馬也在所不惜。
他要報仇!如果不是因為阿特雷耀插手的話,這時候他早就如愿以償了。是阿特雷耀破壞了他的計劃,他這才沒有當成幻想國的皇帝。阿特雷耀必須為此而受到嚴厲的懲罰。
巴斯蒂安毫無顧忌地催促他的金屬坐騎。金屬馬的關節發出越來越響的聲音,可是它還是服從了騎士的意志,加快了本來就已經是飛快的速度。
這樣的狂奔亂跑持續了好幾個小時,天色并沒有亮起來。在巴斯蒂安的腦海中一直浮現出正在燃燒的象牙塔,他一再重新經歷著阿特雷耀用劍對著他胸膛的那一瞬間——直到他第一次產生了疑問:阿特雷耀為什么要猶豫?在發生了那么多事情之后,阿特雷耀為什么還是鼓不起勇氣來刺傷他并用武力向他奪回奧琳?這時候,巴斯蒂安突然想起了他在阿特雷耀身上刺出的傷口,想起了他踉踉蹌蹌地往后退,然后往下墜落時那最后的目光。
直到此時,他的手中還握著希坎達。他把劍插回了生銹的劍鞘。
破曉了,漸漸地能看見他自己所在的地方。這時候,金屬馬正在一片雜草叢生的荒野里飛奔。一堆堆的刺柏,其黑乎乎的輪廓看上去就像是一大片一動不動地戴著兜帽的巨大的僧侶或戴著尖頂帽的魔術師;在刺柏的中間散布著大塊的巖石。
這時候,正在飛馳之中的金屬馬突然倒下來摔成了碎片。
巴斯蒂安也被重重地摔在地上,暈了過去。當他重新掙扎起來揉著摔傷的四肢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堆低矮的刺柏叢中。他從樹叢中爬出來,只見金屬馬那硬殼似的碎片撒了一地,就像是一個騎士紀念碑爆炸了似的。巴斯蒂安站了起來,把黑大衣披在肩上,漫無目的地朝前走去,面前凌晨的天空正在逐漸變亮。
在那一堆刺柏矮樹叢中有一樣東西在閃爍,這是巴斯蒂安掉在那兒的腰帶格瑪爾。巴斯蒂安并沒有覺察到丟了腰帶,以后也再也沒有想到過它;伊盧安完全沒有必要把它從烈火中搶救出來。
幾天之后,這根腰帶被一只喜鵲撿到了,喜鵲并不知道這件閃光的東西究竟是什么,它把它銜回自己的鳥窩,于是便發生了另一個故事。這個故事下一次再講。
中午時分,巴斯蒂安來到了一道高高的、橫貫荒野的土圍墻的邊上。他爬上圍墻。圍墻的后面是一大片山谷凹地——越往中間地勢越低——就像一個平坦的火山口那樣。整個山谷是一個城市——不管怎么說,建筑物的數量接近于城市這一名稱。這是巴斯蒂安所見到過的最瘋狂的城市,所有的房屋雜亂無章地堆在那兒,既無規劃也無目的,就好像是有人把它們從巨大的口袋里倒在那兒似的。這兒沒有馬路;也沒有廣場,看不出任何秩序。就連那些建筑物看上去也很荒謬。大門造在屋頂上,樓梯安在人走不到的地方,有的樓梯一直通到半空中,人只能頭朝下才能在上面走。塔樓是橫著的,陽臺則豎在墻壁上。該是門的地方造了窗,該是墻的地方鋪了地面。有的橋剛造到橋拱的地方突然結束了,好像造橋的人工作到一半忘記了橋的整體造型。有的塔樓像香蕉一樣是彎的,塔尖朝下就像一座倒置的金字塔。總而言之,整座城市給人以荒謬的感覺。
巴斯蒂安再看其居民:男人、女人和小孩。從形體上看,他們與尋常人沒什么兩樣。但是,從他們的服飾看,他們全是傻瓜,分不清什么東西是可以穿戴的,什么東西是用于派別的用處的。他們頭上戴的是燈罩、裝黃沙用的小桶、盛湯用的碗、字紙簍、袋子或盒子,身上則披掛著桌布、地毯、大張的銀紙或者甚至是木桶。
許多人在拉或推手推車和拖車,車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破爛,打碎的燈、床墊、餐具以及破衣爛衫和一些不值錢的東西;而其他的人則背著成捆、成包的類似的破爛貨到處走來走去。
巴斯蒂安越往城里走便越顯得擁擠。這些人好像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有好幾次巴斯蒂安觀察到,有一個人很費力地把小車朝一個方向拉去,過了一會兒他又拖著小車朝另一個方向走,又過了不一會兒他又把小車拉向一個新的方向。不過,所有的人都忙得不亦樂乎。巴斯蒂安決定與他們中的一個攀談一下。
“這座城市叫什么名字?”
那個人放下他的小車。直起了身子,摸了摸前額好像是在費勁地恩考什么,然后他就這么扔下小車走了:他好像把小車給忘了。可是,只過了幾分鐘,就來了一個女人,撿起了這輛車子,吃力地把它拉走了。巴斯蒂安問她,這些舊東西是不是她的。這個女人站了一會兒,陷人了沉恩,然后也走開了。巴斯蒂安又試了幾次,可沒有一個問題得到解答。
“問他們是沒有用的,”他突然聽見有人吃吃地笑著說,“他們什么也不會對你說的;可以把他們稱作不會說話的人。”
巴斯蒂安朝說話的聲音轉過身去,看見在一堵墻上的突出部分(這是一個挑樓的底部,這個挑樓是頭朝下的)上坐著一只灰色的小猴子。這個小猴子戴了一頂黑色的博士帽,帽子上有一只來回擺動的絨球。他好像正在忙著搬弄腳趾頭計算著什么。然后,他咧開嘴朝著巴斯蒂安傻笑著,說;“請原諒,我剛才只是在作快速運算。”
“你是誰?”巴斯蒂安問。
“我的名字叫阿爾加克斯,認識你很榮幸!”小猴子答道,他稍稍地脫了一下博士帽以示敬意,“請問尊姓大名?”“我叫巴斯蒂安·巴爾塔扎·巴克斯。”
“正是你!”小猴子滿意地說。“這座城市叫什么?”巴斯蒂安問道。
“它本來并沒有名字,”阿爾加克斯說,“不過,可以把它叫做——我們就這么說吧——昔日皇帝城。”“昔日皇帝城?”巴斯蒂安不安地重復道。“為什么?我看這兒并沒有誰像昔日的皇帝。”
“不像嗎?”小猴子哧哧地笑著說,“你在這兒看到的所有的人在當時都曾經當過幻想國的皇帝——或者,至少是他們曾經想當皇帝。”巴斯蒂安很驚訝。“阿爾加克斯,這些你是從哪兒知道的?”猴子又稍稍脫了一下博士帽,幸災樂禍地笑著。“我是——我們就這么說吧——管理這個城市的人。”
巴斯蒂安打量著四周:近處,一個老頭挖了一個坑,此時他正把一支燃燒著的蠟燭放進坑里,又把坑給填上了。小猴子發出哧哧的笑聲。
“先生,你想不想稍微觀光一下這座城市?可以這么說——先認識一下你將來的住所?”“不,”巴斯蒂安說,“你在胡說些什么?”小猴子跳到了他的肩上。
“來吧!”小猴子輕聲耳語道,“不用付錢的,你有資格進來的話,那么一切費用都已經付清了。”
盡管巴斯蒂安本想走開,可他還是跟著走了。他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每走一步,這種感覺便增加一分。他觀察這兒的人,發現他們彼此之間并不說話;他們不關心周圍的人,對他人甚至是視而不見。
“這些人是怎么回事?”巴斯蒂安問,“他們的舉動為什么這么奇怪?”“沒什么奇怪,”阿爾加克斯哧哧地笑著對他的耳朵說,“可以說,他們都是你的同類;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在他們那個時代他們都曾經是你的同類。”
“你這是什么意思?”巴斯蒂安站住了,“你是想說.他們都是人類?”阿爾加克斯快活得在巴斯蒂安的背上蹦來蹦去。“正是這樣!正是這樣!”
巴斯蒂安看到馬路中間坐著一個婦女,她正在試著用織補的針從一個盤子里戳豌豆。
“他們是怎么到這兒來的?他們在這兒干什么?”巴斯蒂安問。“噢,每一個時代都有人再也找不到回他們那個世界的路了,”阿爾加克斯說,“剛開始時,他們是不愿意回去,而現在——我們就這么說吧——他們是回不去了。”
巴斯蒂安注視著一個小女孩,她正在盡全力推一輛娃娃車。這輛娃娃車的輪子是方的。
“他們為什么回不去了?”巴斯蒂安問。“他們必須有愿望。可是,他們再也沒有愿望了。他們把他們最后的愿望用在其他方面了。”
“最后的愿望?”巴斯蒂安嘴唇發白地問,“難道不是想有愿望就能繼續產生愿望的嗎?”阿爾加克斯又哧哧地笑了。現在他正試著取下巴斯蒂安的包頭布,給他捉虱子。
“別鬧!”巴斯蒂安大聲喊道。他想把猴子從身上搖下來,可是猴子緊緊地貼著他,快活的吱吱亂叫。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猴子吱吱地叫著,“只有當你還記得你的世界時,你才會有愿望。在這兒的這些人早就已經失去了他們所有的記憶,沒有過去的人是不會有將來的。因此,他們也不會變老。你看看他們!你會相信,他們中有些人已經在這兒呆了一千年或者是比一千年更久嗎?可他們永遠是這副模樣。對于他們來說,再也不會有什么變化了,因為他們本身已經不可能再變化。”
巴斯蒂安看到有一個男人在給鏡子抹肥皂,然后開始給鏡子剃胡子。剛開始時.這一切還有一點使他感到奇怪,可現在嚇得他背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快速地往前走,現在他才知道,他正在繼續往城里走。他想轉過身去,可好像有什么東西像磁鐵一樣把他吸引住了。他跑了起來,想甩掉那只討厭的灰猴子,可猴子就像黏在他身上似的怎么也甩不掉。猴子甚至還譏諷他道:“再快一點!快跑!快跑!快跑!”
當巴斯蒂安意識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的,便停了下來。
“所有在這兒的人,”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都曾經當過幻想國的皇帝或者是曾經想過要當幻想國的皇帝嗎?”
“是的,”阿爾加克斯說,“每一個找不到回他們自己世界去路的人遲早都想當皇帝,并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當成皇帝的。可是所有的人都這么想過。這兒有兩種傻瓜,然而,他們的結果——可以這么說——是同樣的。”
“哪兩種?告訴我!我一定要知道,阿爾加克斯!”
“別激動!別激動!”猴子哧哧地笑著,緊緊地摟著巴斯蒂安的脖子,“有一種人是慢慢地失去他們的記憶,當他們失去了最后的記憶時,奧琳也就再也無法幫他們實現愿望了;之后,他們便——我們就這么說吧——自己找到這兒來了。那些使自己成為皇帝的人一下子便失去了所有的記憶。奧琳同樣也不能再幫助他們實現什么愿望,因為他們已經不會再產生愿望。一如你所見,其結果是一樣的。這些人也呆在這兒,不能再離開了。”
“這就是說,他們曾經都得到過奧琳?”
“這是不言而喻的!”阿爾加克斯答道,“可是他們早就把這件事給忘了。奧琳也幫不了他們的忙,這些可憐的傻瓜。”
“奧琳是從他們……”巴斯蒂安吞吞吐吐地問道,“奧琳是從他們那兒被拿走的嗎?”
“不,”阿爾加克斯說,“如果誰成了皇帝的話,那么奧琳便因為他自己的這一愿望而自行消失了,這是很清楚的。可以這么說,誰也不能把童女皇所賦予的權力用來奪她的權。”
巴斯蒂安覺得很不舒服,想在哪兒坐一下。可是,灰色小猴子不讓他坐。
“不行,不行!城市觀光還沒有結束呢,”他大聲喊道,“最重要的東西還在后面!繼續走啊,繼續走!”巴斯蒂安看見一個小男孩,小男孩舉著一把大錘子用釘子去釘放在他面前的連襪褲;一個胖胖的男人正在試著把郵票貼在肥皂泡上,肥皂泡自然是一個個爆炸了,可他仍然不罷休,繼續吹出新的肥皂泡。
“看啊!”巴斯蒂安感到阿爾加克斯正用他的猴爪把他的腦袋往某一個方向轉去,并聽見阿爾加克斯笑著說,“往那兒看!是不是很有趣?”那兒站著一大群人,男女老少全都穿著稀奇古怪的衣服,誰也不說話,每個人自顧自。地上放著一大堆巨大的骰子,骰子的六面都是字母。這些人不斷地把骰子亂七八糟地摻和在一起,然后長久地呆視著這些骰子。
“他們在干什么?”巴斯蒂安輕輕地問,“這是一種什么游戲?它叫什么?”
“這是一種任意的游戲,”阿爾加克斯答道。他朝玩游戲的人打招呼,他大聲喊道:“孩子們,很好!繼續玩下去!別放棄!”
然后,他轉向巴斯蒂安,對著他的耳朵低聲地說:“他們再也不能講述,他們喪失了語言能力。所以我為他們想出了這個游戲。一如你所見,這使他們有事倩可做了。這游戲非常簡單。如果你仔細想一想的話,那么你就不得不承認,世界上所有的故事歸根結底都是由二十六個字母所組成的。字母總是這一些,只是其組合不同而已。由這些字母構成了詞組,由詞組構成了句子。由句子構成了章節,再由章節構成了故事。看,那兒是什么?”
巴斯蒂安念道:
HCIKLOPFMWEYVXQYXCVBNAMASDFGHJKIQAQWERIZUIOP0ASDFGHJKLQAMNBVCXYLKJHGFDSA0POIUZIFEWQASQWERIZUIOP0ASDFYXCVBNMLKJQWENTZUIPO0ASDFCHJKLOAYXCUPOIUZTREWQAOLKJHGFDSAMNBVGKHDSRZIPQETUOOSFHIKOYCBMWRIZIPARCGUNTKYOQWERTZUIOPOASDMNBVCSYASDLKJUONGREFGHL
“是的,”阿爾加克斯笑著說,“在大多數的情況下是這樣的。但是,如果玩得時間很長,玩幾年的話,有時候偶然會出現詞組,并不是什么很風趣的詞匯,但至少是詞匯,比如像‘菠菜痙攣、‘刷子臘腸’或‘領子漆’等等。如果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地一直玩下去的活,那么便很可能會偶然出現一首詩。如果永遠玩下去的話,那么便有可能會出現所有的詩歌,所有的故事,也很有可能會出現所有故事中的故事,甚至會出現我們兩個正在交談的故事。這是符合邏輯的,不是嗎?”“這太可怕了”巴斯蒂安說。“噢,”阿爾加克斯說,“這要看是站在什么角度來看了。那兒的一些人——可以這么說——正熱衷于此。再說,我們幻想國能拿他們派什么用處呢?”巴斯蒂安默默地望著那些玩游戲的人。良久他才輕輕地問:“阿爾加克斯——你知道我是誰,是嗎?”“怎么會不知道呢?在幻想國誰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告訴我,阿爾加克斯,假如昨天我當上了皇帝,那么我是否也已經到了這兒?”“不是今天就是明天,”猴子答道,“或者一個星期以后,不管怎么說你用不了多久就會找到這兒的。”“這么說來是阿特雷耀救了我。”“這個我不知道,”猴子說。“如果他成功地把我的珍寶拿走的話,那么又會怎么樣呢?”猴子又哧哧地笑了起來。“可以這么說——那么你也會到這兒來的。”“為什么?”“因為你需要奧琳來幫助你找到回去的路。可說老實話,我想,你大概已經無法找到回去的路了。”猴子拍了一下他的小手,稍稍脫了一下他的博士帽,幸災樂禍地笑著。“告訴我,阿爾加克斯,我該怎么辦?”“找到一個能把你送回你自己那個世界去的愿望。”巴斯蒂安又沉默了良久,然后問:“阿爾加克斯.你能否告訴我,我到底還能有多少個愿望?”“不多了。據我看來至多只有三四個。這點愿望有點不夠你用。你開始得有點晚了,回去的道路并不是那么簡單的。你必須渡過霧海。光這一點就要花掉你一個愿望。隨后還會發生什么事情我不知道。幻想國中沒有人知道,你們回自己那個世界的路在哪兒。也許你會找到約爾的明魯德礦井,對于像你這樣的人來說,這是最后一次獲救的機會。我擔心,對于你來說——我們就這么說吧——這條道太遠了。盡管這一次你還能從昔日皇帝城中走出去。”“謝謝,阿爾加克斯!”巴斯蒂安說。灰色小猴子幸災樂禍地笑著。“再見,巴斯蒂安·巴爾塔扎·巴克斯!”他一下跳到一個顛倒的房子里消失了。纏頭布被他拿走了。巴斯蒂安一動不動地在那兒站了一會兒。他所了解到的情況使他感到迷惘和驚惶失措,他無法做出決定。他到目前為止所有的目標和計劃毀于一旦。他感覺到,他內心的一切都顛倒了過來——就像那兒的金字塔,頭朝下,反面成了正面。他所希望的將會導致他的毀滅,他所仇恨的則是他得救的希望。只有一點對他來說是非常清楚的:他必須從這個城市——這所瘋人院中走出去!他再也不想回到這兒來了!他在雜亂無章、毫無意義的房屋里行走,不久便發現出去的路要比進來的路困難得多。他一再發現自己走錯了方向重新又走到了市中心。他花了整整一下午才找到了那個土圍墻。他朝外面的荒野跑去,一直不停地跑,直到那與前一天夜里一樣黑的夜色迫使他停下來為止。他精疲力竭地倒在一叢刺柏下,昏昏睡去。在這一次睡眠中他失去了曾經會編故事的記憶。整個夜里他在夢中只看見一幅圖像,這圖像既不隱去也不變化:阿特雷耀胸前的傷口鮮血淋淋。他站在那兒注視著他,一動不動,一句話也沒有說。巴斯蒂安被一陣雷聲驚醒,他嚇得跳了起來。周圍一團漆黑,這幾天聚集起來的云層正在劇烈地翻滾。電光閃閃,雷聲隆隆,大地在震顫。狂風從荒野上呼嘯而過,把刺柏刮得彎倒在地。如注的大雨猶如一層層灰色的簾幕降落到這片荒原上。巴斯蒂安站起身來,他用黑色的大衣裹著身子站在那兒,雨水沖刷著他的臉頰。一道閃電擊中了他面前的一棵樹,把彎曲的樹干劈成了兩半,樹枝馬上燃燒了起來。狂風裹著閃亮的火花從夜間的荒原上掠過,瓢潑大雨很快將其熄滅了。震耳欲聾的轟響聲使巴斯蒂安跪倒在地。這時他開始用雙手挖土,當挖的坑夠深的時候,他從腰上解下寶劍希坎達,把它放進洞里。“希坎達!”他在呼嘯的狂風暴雨中輕輕地說,“我向你告別。不能再發生由于用你來對付一個朋友而導致的災難了。在因為你和我而發生的這些事情被徹底遺忘之前,誰也不能在這兒找到你。”然后他又把洞填上。為了不讓人發現,他又在那上面蓋上了苔蘚和樹枝。直到今天,希坎達還躺在那兒。在遙遠的將來會有人來到這兒。這個人可以在沒有任何危險的情況下動用它——然而.這是另外一個故事,下一次再講。巴斯蒂安在黑夜中離去。
將近早晨時雷雨才逐漸減弱。風停了。雨水從樹上滴落下來,一切都靜了下來。
從這天夜里起,巴斯蒂安開始了一段很長的、孤獨的漫游。他不愿意再回到他的那些隨行者和戰友那兒去,不愿意再回到薩伊德那兒去。現在,他想要尋找回到人類世界去的路——可是,他不知道該怎么去找,到哪兒去找。是不是在哪兒有那么一扇門、一道可以趟過去的淺水或一條可以跨越的分界線,可以讓他回到人類世界去。
他知道,他必須要有愿望。可是,他無法控制愿望。他覺得自己像一個潛到海底去尋找一條沉船的潛水員,還沒有找到沉船就被人趕上了岸。他也知道,他可以提出的愿望已經不多了,所以他很注意盡量不使用奧琳的威力。他所剩下的記憶寥寥無幾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只有在通過它們才能接近他自己的世界時他才能付出這些記憶。
可是,愿望并不是隨意可以產生或壓抑的;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愿望,與其他想法相比,愿望是從我們心靈的最深處產生的;它們是在不知不覺之中形成的。
在巴斯蒂安毫無覺察的情況下,一個新的愿望在他心中產生并逐漸顯出了清晰的輪廓。
許多日日夜夜孤獨寂寞的漫游使巴斯蒂安產生了一種愿望。他希望屬于某個團體,希望被某群體接受,不是作為主宰或勝利者,更不是作為特殊人物,而只是作為這一群體中的一個,或許是作為最渺小、最微不足道的一個,但卻理所當然地屬于這一團體,是這一團體的一份子。有一天,他來到了一個海灘邊,至少開始時他是這么認為的。他站在一個陡峭的、由巖石構成的海岸線上,他的眼前展現出一片有著白色、僵硬的波濤的大海。后來他才發現,這些波濤并不是真的不動,而是流動的,也有旋轉的漩渦,只是它們動得很慢,就像鐘的時針那樣,讓人覺察不到。
這就是霧海。
巴斯蒂安沿著陡峭的海岸線走著。空氣溫暖而又有一點濕潤,一絲風也沒有。這是上午很早的時候,太陽照耀在雪白的霧面上,霧氣彌漫于整個地平線。
巴斯蒂安一連走了幾個小時,將近中午,他來到了一個小城市。這個小城是造在霧海中的高樁上的,離開陸地有一點高。一座長長的、漂亮的吊橋把這座城市與巖石海岸凸出的部分連接在一起。當巴斯蒂安走在橋上時,它略微有點兒晃動。
這兒的房屋比較小,門、窗、樓梯,所有這些東西好像都是為小孩造的。事實上,在街上行走的所有的人個子都像小孩那么高,盡管他們都是留著胡子的成年男子和梳著高高的發型的成年婦女。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們彼此長得都很相像,幾乎難以把他們區分開來。他們的臉色里深褐色,就像濕潤的土地那樣,看上去溫柔而又安詳。他們看到巴斯蒂安時,向他點點頭,但是沒有人與他說話。總的說來他們沉默寡言。盡管城里人來人往非常熱鬧,可是大街上小巷里很少聽到有人說話或叫喚;也看不到單獨的行人,這兒的人都是手牽手或者臂挽臂三五成群結伴而行的。
巴斯蒂安仔細觀察了這兒的房屋,發現它們都是由一種編織物制成的;有的房屋是用比較粗糙的,有的則是用比較纖細的制成的。甚至連街上的路面也是用這種編織物鋪成的。最后,巴斯蒂安看到,連這兒的人的衣物,比如像被子、裙子、上衣和帽子也是用編織物做成的。當然是用最細致、最藝術的手法編成的。顯然,這兒所有的東西都是用一種材料制成的。
巴斯蒂安到處都可以看見各種各樣的手工匠作坊。人們都在忙著制作各種編織的東西,他們在制鞋,制罐子,制燈,制杯子,制雨傘——所有這些物品都是編織而成的。沒有一個人單干,因為所有這些東西都是只有通過許多人的合作才能制成的。看著他們靈巧地聯手工作,每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工作進行補充,真是一種享受。他們在工作時常常哼一種沒有歌詞的簡單的調子。
這個城市不是很大,不久巴斯蒂安便走到了城市的邊緣。他在這兒所看到的景色清楚地表明,這是一個航海城市。因為這兒有幾百艘形狀各異、大小不一的船只;可是。這又是一個非同尋常的航海之城:所有的船只都懸掛在巨大的釣桿上,一艘緊挨著一艘,輕輕地晃悠著。船下很深的地方飄動著白色霧狀的東西。此外,所有這些船只也都是用編織物制成的,它們沒有帆,沒有桅桿,也沒有槳和舵。
巴斯蒂安伏在一根欄桿上,望著下面的霧海。要知道這個城市所建在其上的樁究竟有多高。這可以從太陽光下投在下面白霧上的樁的影子上看出。“夜晚,”他聽見身旁有個聲音在說,“霧會升到與城市一般高,到那時,我們就能下海去航行了。白天,太陽把霧氣吸收掉了,海平面便下降。陌生人,這是你想知道的,是嗎?”
有三個男人倚在巴斯蒂安身旁的欄桿上,他們溫和友善地望著他。他與他們交談并得知這個城市名叫伊斯卡爾,或者也有人把它叫做籃城。這兒的居民叫伊斯卡爾納利,這個詞的意思是“共同的”。這三個人的職業是霧海船夫。為了不讓人認出來,巴斯蒂安不想道出他的姓名,他說,他叫“一個”。三個船員告訴他.他們每一個人根本就沒有姓名,因為沒有這個必要。他們所有的人都叫“伊斯卡爾納利”,對于他們來說,這就足夠了。正好是吃午飯的時間,他們邀請巴斯蒂安與他們一起走。巴斯蒂安接受了邀請,并表示感謝。他們在附近的一個飯店里就餐。吃飯時巴斯蒂安了解到了所有有關這座城市及其居民的情況。
這個在他們這兒被叫做斯凱丹的霧海,是由白色的霧氣所構成的一個巨大的海洋,它把幻想國隔成了兩半。至于這個斯凱丹究竟有多深以及這些無邊無際的霧狀的東西究竟是從哪兒來的,還沒有人研究過。盡管在霧里也可以呼吸,盡管也可以從霧比較淺的海岸線朝海底方向走上一段,可是,必須要用一根繩子綁住身子以便隨時可以被人拉回去。因為霧有那么一個特點,它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使人喪失辨別方向的能力。在以往各個時期里曾經有過許多敢于冒險的人和舉止輕率的人,他們在嘗試獨自徒步越過斯凱丹時喪失了性命。其中只有少數人得救了。能夠到達霧海彼岸的唯一的方法便是伊斯卡爾納利人所采用的方法。
伊斯卡爾這個城市里用于造房子、制作所有用具、衣服及船只的編織物是用一種燈芯草做成的,這種燈芯草生長在霧海之下靠近岸邊的地方——根據剛才所說的情況不難得知——必須冒著生命危險才能去割這種燈芯草。這種燈芯草特別柔韌,在一般的空氣中甚至是軟塌塌的,可是在霧中則會挺起來。它比霧更輕,會在霧中漂浮。這樣,用它造的船自然也會漂浮。伊斯卡爾納利人所穿的衣服同時也是一種救生衣,這是為了預防有人掉進霧海里。但是,這還不是斯卡爾納利人真正的秘密,還不能說明貫穿他們所有活動的那種奇特的聯合一致性。一如巴斯蒂安不久所觀察到的,他們并不認識“我”這個詞,不管怎么說他們從來不用這個字,而總是說“我們”。其中的原因后來他才知道。
當他從三個霧海水手的談話中得知,他們這天夜里就要下海時,他便問他們,是否可以雇傭他做水手。他們對他說,在斯凱丹上航行與一般的航海有很大的區別,因為誰也說不準路上要花多少時間,最后會到達什么地方。巴斯蒂安說這對他來說正合適,于是,海員們同意讓他搭乘他們的船。當夜幕降臨時,霧果然像預料的那樣上升了。午夜時分,霧升到得與籃城一樣高。這時候先前掛在空中的所有的船只都在白色的霧面上漂浮。巴斯蒂安所乘的那只船——這是一只三十米長的平底船——被從纜繩上放了下來。夜幕中,它慢慢地漂向天邊無際的霧海。
在看到這艘船的第一眼時巴斯蒂安就問自己,這種船是用什么動力來推動的?因為船上既沒有帆,也沒有槳或螺旋槳。他了解到,帆是派不上用處的,因為斯凱丹上總是風平浪靜的,靠槳或螺旋槳就更不能渡過霧海了。推動這種船前進的是一種完全不同的力。
在甲板的中央有一塊圓形的、凸起的地方,巴斯蒂安一開始就注意到了它,并把它當作指揮臺或與之相類似的東西;在整個航行過程中,確實至少有兩個霧海船夫站在那上面,有時候甚至站了三個、四個或更多的水手(船上總共有十四個船員——當然不包括巴斯蒂安在內)。站在那塊圓形物上的水手們互相用手搭著別人的肩膀,注視著行駛的方向,如果不仔細看的話,人們可能還會以為他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只有經過仔細觀察才會發現,他們極其緩慢地、完全協調一致地像跳舞似的在擺動身子,與此同時他們還不斷重復地哼著一種簡單的音調,聽起來非常美妙,非常柔和。
起初,巴斯蒂安把這種奇特的行為視為一種特殊的禮儀或一種風俗,其中的意義他并不了解,直到旅行的第三天他才問了他三個朋友中的一個,這人正好坐在他旁邊;他對巴斯蒂安的驚訝表示奇怪,他告訴巴斯蒂安,那些人是在憑他們的想象力驅動這艘船。剛開始時,巴斯蒂安聽不懂這一解釋,他問,他們是否在驅動什么隱蔽的輪子。
“不是的,”那個霧海水手答道,“你想用腳走路的話,那么也只要憑借想象力就足夠了——還是你必須用輪子來驅動你的腿?”驅動自己的身體和驅動一艘船之間的區別僅僅在于,至少要使兩個伊斯卡爾納利人的想象力完全合而為一,因為只有團結一致才能產生推動力。如果他們想要航行得快一點的話,就必須好多人一起合作。在一般的情況下他們是分成三人一班工作的,其他的人休息。因為盡管這工作看起來輕松愉快,而實際上是非常艱難緊張的,它要求一刻不停地高度集中注意力。這是越過斯凱丹唯一的方法。
巴斯蒂安拜霧海船員為師,從他們那兒學到了聯合一致的秘密:舞蹈和無歌詞的歌。
在漫長的擺渡過程中他逐漸成了他們中的一員。當他在舞蹈時感覺到自己的想象力與其他人的融合在一起并成為一體時那種忘我、和諧的感受是非常特殊,難以形容的。他確實感受到,他已經為這個團體所接受,已經是他們中的一員——與此同時,有關在他由來的,現在即將回去的那個世界里的人們各有各的想象力、各有各的看法的記憶從他的腦子里消失了。他唯一還能模模糊糊記得的東西是他的家和他的父母親。
然而,在他心靈深處除了不想孤獨一人之外,還有另外一個愿望;在這期間,這一另外的愿望正在逐漸地流露出來。
這一愿望的形成,起始于他第一次發現伊斯卡爾納利不需要協調完全不同的想象力便能達到其一致性的那一天。因為他們的想象力彼此完全一致,所以他們不需要任何努力便能感受一致。相反,對于他們來說,互相之間不可能發生爭吵或不一致,因為他們中沒有人覺得自己是個體。他們并不需要通過克服矛盾來求得彼此之間的和諧。正是這種無需作出任何努力的現象逐漸地使巴斯蒂安感到不滿足。他們的溫柔使他感到乏味,他們歌中永遠同一的調子使他感到單調。他感覺到在所有這些東西中缺少了什么,他渴望著什么。但是他還說不上他所渴望的究竟是什么。過了一段時間,當有一天天空中出現了一只巨大的霧中烏鴉時。他才明白自己所渴望的東西到底是什么。所有的伊斯卡爾納利人都很害怕,他們盡快地躲到甲板底下。可是,有一個人沒能及時躲開,那只龐然大物大叫一聲俯沖下來,抓住那個不幸者,用嘴把他叼走了。當危險過去之后,伊斯卡爾納利人又重新露面,用唱歌和舞蹈繼續他們的旅行,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他們的和諧沒有受到任何干擾.他們不悲傷也不抱怨,他們對剛才所發生過的事情只字不提。
當巴斯蒂安為此而詢問一個伊斯卡爾納利人時,他說:“沒有哇,我們中間并沒有缺少什么人,我們為什么要抱怨呢?”在他們那兒,個人是不算什么的;因為他們彼此之間沒有區別,所以沒有一個人是不可替代的。
可是,巴斯蒂安想成為一個有個性的人,一個張三或李四,而不是一個與其他人一樣的人。他希望,正是因為他是他這樣的,才被人愛。而在伊斯卡爾納利這一團體中只有和諧,沒有愛。
他不再希望成為最偉大、最強壯或者是最聰明的人。所有這一切他都已經經歷過了。他渴望——不管他是好,是壞,是漂亮,是丑陋,是聰明還是愚蠢——正是因為他是他這個樣子才被人愛;他渴望盡管他有種種缺點——或者說正是因為他有種種缺點——才能夠被人愛。但是,他曾經是怎樣的呢?
他已經不知道了。他在幻想國中得到了那么多東西,以致于他因為這種種才能與力量而認不出原來的自我了。從這時候起,他不再與霧海船員一起跳舞了。他坐在船頭上,整天整天地,有時候也整夜整夜地望著斯凱丹。終于到達了彼岸。霧海船停泊了。巴斯蒂安向伊斯卡爾納利人表示感謝,然后上了岸。這兒到處都是玫瑰花,到處都是開滿了各種顏色玫瑰花的樹林。在這無邊無際的玫瑰園中有一條婉蜒的小路。巴斯蒂安沿著這條小路走去。
24艾沃拉夫人
薩伊德的結局很快就能講完,但卻令人費解。這件事情與幻想國的許多事物一樣充滿了矛盾。直到今天學者們和寫歷史的人還在為此而傷透腦筋,這怎么可能呢?有些人甚至于對事實產生懷疑并試圖對事實作出另外的解釋。這里要報道的是真實的情況,每一個人可以嘗試著按他自己的觀點去對此作出解釋。
在巴斯蒂安進入伊斯卡爾城遇見霧海船員的同時,薩伊德與她的那些黑色巨人來到了荒野中巴斯蒂安所騎的那匹金屬馬裂成碎片的地方。這時候她已經猜想到,她再也找不到巴斯蒂安了。不一會兒,當她看到那堵上圍墻以及巴斯蒂安爬上圍墻時所留下的蹤跡時,這一猜測得到了證實。如果他進了昔日皇帝城的話,那么無論是他永遠地留在那兒還是成功地走出這—城市,他對她的計劃來說都已經失去了作用。在第一種情況下,他失去了權勢,與那兒所有的人一樣不能再產生愿望了;在第二種情況下,所有有關權勢和偉大崇高的愿望都在他心中泯滅了。這兩種情況對于她薩伊德來說,都意味著她輸定了。
她命令她的盔甲巨人們停下來,不可思議的是,他們竟然不再服從她的意愿,繼續往前走。她怒氣沖沖地從她的轎子里跳下來,張開雙臂,想用自己的身體來迎面攔住他們。可那些盔甲巨人,無論是步兵還是騎兵,好像沒有意識到她的存在似的繼續踏步往前,把她踩在腳下和馬蹄下,直到薩伊德斷了氣,長長的一列隊伍才像走完了發條的鐘表似的突然整個地停了下來。
當后來海斯巴爾德、海多恩和梅克里昂帶著剩下的隊伍來到這兒時.他們看見了這兒所發生的事情。他們對此簡直不能理解:因為只有薩伊德的意志才能指揮這些空心巨人的行動,也就是說只有薩伊德的意志才能指揮他們踐踏她。不過沉思默想并不是這三位先生的長處,他們聳了聳肩膀,對這件事置之不理。他們商量,現在該怎么辦,得出的結論是,遠征顯然就到此為止了。于是,他們解散了余下的隊伍并建議所有的人都回家去。他們自己,則因為不愿意違背曾向巴斯蒂安發過的效忠誓言,而決定走遍全幻想國去找他。可是,他們對選擇的方向不能達成一致,于是決定,每個人靠自己的力量去找。
他們互相道別,每個人都艱難地朝著一個方向走去。他們都經歷了許多驚險故事,在幻想國中有許多有關他們這次是無意義的尋找的報道。可這些都是其他的故事,以后再講。
至于那些黑色的空心金屬巨人,在昔日皇帝城附近的荒野里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段時間。落在他們身上的雨和雪使他們生了銹,漸漸地,他們變得七倒八歪或癱倒在地,直到今天,還能在那兒看到那些金屬巨人。那個荒野成了臭名昭著的地方,漫游者們寧愿避開那塊地方繞道而行。現在我們還是回過頭來敘述巴斯蒂安吧。
當巴斯蒂安沿著玫瑰園中蜿蜒的小徑行走時,看到了一樣使他感到非常驚奇的東西。他在幻想國中走過的所有路上從來沒有看到過類似的東西;一只雕刻的手作為指路牌指著一個方向。上面寫著:“變化的房子”。巴斯蒂安不緊不慢地朝著所指的方向走去。他呼吸著由無數朵玫瑰花散發出來的芳香,感到心情越來越舒暢,好像有什么令人高興的驚喜正在等待著他。
最后,他來到了一條筆直的林蔭道,林蔭道的兩邊長著球狀的樹,掛滿了紅通通的蘋果。在林蔭道的盡頭出現了一棟房子。在向這棟房子走近時,巴斯蒂安發現,這是他所見到過的最奇怪的房子,屋頂又高又尖就像是戴在房子上的一頂尖頂帽,而這棟房子則更像一只大南瓜。房子是球形的,墻壁上有許多凹凸,一副大腹便便的模樣,整棟房子看上去給人一種非常舒適的感覺。房子有幾扇窗一扇門,門和窗歪歪斜斜、彎彎曲曲的,就好像是有人不很熟練地在南瓜上開了一些洞。
巴斯蒂安向這棟房子走去時,看到它正在緩慢地、不斷地變化著:像一只蝸牛從容不迫地伸出它的觸角那樣,房子的右邊長出了一個小瘤,這個瘤慢慢地變成了一個挑樓;與此同時,左邊的一扇窗關上了,漸漸地消失了;從屋頂上長出了一個煙囪,在房門的上面形成了一個有欄桿的小陽臺。巴斯蒂安停住了腳步驚奇而又欣喜地注視著這棟房子的不斷變化。現在他明白了,為什么這棟房子的名字叫“變化的房子”。
他站在那兒,聽見房子里有一個美麗、溫柔的女人的聲音在唱:
“親愛的客人我們等你,已經等了一百年。因為你找到了這兒,那就肯定是你。為你解渴充饑,一切都已經準備就緒,你所要尋找和所希望的一切,連同安全感以及遭受了那么多不幸之后的安慰。不論你是好還是壞,你這個樣子就很好。你的道路還很遙遠。”
啊,這聲音多美啊!巴斯蒂安想,我希望這首歌是為我唱的。那聲音又重新開始唱了起來:
“偉大的人物又變小了!變成了一個孩子,快進來!不要在門口站得太久,歡迎你上這兒來!很久以來這一切就為你準備好了。”
這聲音對巴斯蒂安來說有一種無法抗拒的吸引力。他斷定,唱歌的一定是一個非常友好的人。他敲了敲門,那聲音喊道:
“進來!進來!我漂亮的小男孩!”
巴斯蒂安打開門,看見一間不太大、但卻很舒適的屋子,陽光從窗子里射了進來。屋子的中央放了一張圓桌,桌子上放著各式各樣的盤子和籃子,里面裝滿了巴斯蒂安從未見過的五顏六色的水果。桌旁坐著一個女人,她本人就有一點像蘋果兩頰紅紅的,長得圓滾滾的,看上去那么健康,那么能引起人的食欲。
最初的那一瞬間,巴斯蒂安充滿了一種強烈的愿望,他真想張開雙臂向她跑去,叫一聲“媽媽!媽媽!”但是,他抑制住了自己。他的媽媽已經死了,肯定不會在幻想國中。盡管這個女人也有與他媽媽一樣親切的微笑,盡管她在看一個人的時候也能引起別人的信任,但是,這種相似最多只是姐妹之間的相似而已。他的母親很矮小,而這個女人很高大甚至很豐滿。她戴了一頂很大的帽子,帽子綴滿了鮮花和果子,連她的連衣裙也是用一種色彩絢爛、有花朵圖案的料子做成的。當他注視了一會兒之后才發現她的連衣裙確實是由葉子、花和果實做成的。當他站在那兒看著她的時候,他的心里充滿了一種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過的情感。他已經想不起來他曾經在什么時候在哪兒,有過這種情感,他只知道在他小的時候曾經有過這種感受。“坐啊,我漂亮的小男孩!”那女人說著朝椅子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你肯定餓了吧,那么先吃吧!”“請原諒,”巴斯蒂安說,“你肯定是在等一個客人而我只是偶然路過這兒的。”“真是這樣嗎,”那女人問道,一邊會心地微微一笑。“好吧,這沒有關系。即使真是這樣的話,你也可以吃,不是嗎,你吃的時候我給你講一個小小的故事。動手吃吧,別再讓人請了!”
巴斯蒂安脫去他的黑大衣,把它放在椅子背上,坐下來有點猶豫地拿起了一個水果。在咬水果之前他問:“那么你呢?你不吃嗎?還是你不喜歡吃水果?”那女人響亮、由衷地笑了,巴斯蒂安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好吧,”等她鎮靜下來之后她說,“如果你堅持的話.那么我愿意陪你,我也給自己來一點,不過是以我自已的方式。別怕!”說著,她拿起了放在她身旁地上的一只灑水壺,把它舉過頭,給自己澆水。她“啊”了一下:“好涼快!”現在輪到巴斯蒂安笑了。他咬了一口水果,馬上便發現,他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接著他又吃了一個。第二個更好吃。“味道怎么樣?”那女人問,她注意地觀察著巴斯蒂安。巴斯蒂安嘴里裝滿了東西,無法答復。他一邊嚼,一邊點頭。“我很高興,”那女人說,“我也特別花了功夫。繼續吃,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巴斯蒂安又抓起了一個水果,這么好吃,簡直就是享受。他喜不自勝地嘆了一口氣。“現在,我要給你講故事了,”那女人說道,“只是不要影響你繼續吃。”巴斯蒂安必須費勁地聽她說話,因為每一個新的果子都引起他一陣新的狂喜。
“很久很久以前,”用花朵作裝飾的女人開始講道,“我們的童女皇病入膏育,她需要一個新的名字。這個名宇只能由一個人類的孩子給她。可是,已經再也沒有人類到幻想國來了,誰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假如她不得不死去的話,那么幻想國也就完了。有一天,或者說得更確切一點,是有一天夜里又來了一個人——這是一個小男孩,他給了童女皇“月亮之子”這個名字。童女皇又恢復了健康,為了表示感謝,她向那個小男孩許諾,在她的國度里,他所有的愿望都能成為現實——直到他找到自己真正的愿望為止。從那時候起那個小男孩開始了漫長的旅行,從一個愿望到另一個愿望,每一個愿望都得到了實現。每一個愿望的實現都引導他走向新的愿望。這中間不僅有好的愿望,也有環的愿望,但是童女皇對此不加區別。
她對所有的事物一視同仁,對于她來說,在她的國度里一切事物都同樣重要。最后,當象牙塔被毀滅的時候她也沒有采取任何行動來加以阻止。然而,每一個愿望的實現都使這個小男孩失去了一部分對于他所來自于的那個世界的記憶。他對此不以為然,因為他反正是不想回到那兒去了。于是,他不斷地產生愿望,現在他幾乎快把他所有的記憶都用完了,沒有記憶便不會再有愿望。現在他已經幾乎不再是人,而差不多成了一個幻想國的生物了。他仍然還沒有找到自己真正的愿望。現在的危險是,他將用盡他最后的記憶而還是達不到目的。這意味著,他將再也回不到他自己的世界里去了。他所走的路最后把他引入變化的房子,他將在這兒住到找到他真正的愿望為止。這棟房子之所以叫變化的房子,不僅僅是因為這棟房子本身會變化,而且也因為它還會改變住在它里面的人。這對于這個小男孩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因為迄今為止,盡管他總是希望成為另一個人,但是,他并不想改變他自己。”
說到這兒她停了下來,因為她的客人不再咀嚼。巴斯蒂安的手里拿著一個咬過的水果,瞠目結舌地望著以花為服飾的女人。
“如果你覺得它不好吃的話,”她擔心地說,“那么盡管放下,再拿另外一個。”“什么?”巴斯蒂安結結巴巴地說,“噢,不,它很好吃。”
“那么一切正常,”那女人滿意地說,“可我忘了說,讓變化的房子等了那么久的那個小男孩叫什么了。幻想國的許多人管他叫‘救星’,其他的人把他叫做‘七座蠟燭臺騎士’或‘偉大的智者’、‘主人和主宰’,可是,他真正的名字叫巴斯蒂安·巴爾塔扎·巴克斯。”說完,那女人微笑著長久地望著她的客人。巴斯蒂安好幾次欲言又止,最后他輕輕地說:“我就叫這個名字。”“瞧,我說對了吧!”那女人沒有顯出絲毫的驚訝。她帽子上和連衣裙上的花蕾突然一下子都同時綻開了。
巴斯蒂安沒有把握地提出異議道:“可是,我到幻想國還沒有一百年吧。”
“噢,事實上我們等了你比一百年更久的時間,”那女人說,“我的外祖母,我外祖母的外祖母就已經開始在等你了。你瞧,現在給你講的這個故事是新的,但所講的事情則是非常古老的。”
巴斯蒂安想起了格拉奧格拉曼說過的話,那時候他還剛剛開始旅行。現在他好像真的覺得已經過了一百年了。“另外,直到現在我還沒有告訴你我叫什么。我是艾沃拉夫人。”
巴斯蒂安重復著這個名字,費了一點勁才把它念對了。接著,他又拿了一個新的水果。他咬了一口,總覺得自己正在吃的是所有水果中最可口的。他有點兒擔心地看到,他現在所吃的是最后第二個了。
“你還想吃嗎?”艾沃拉夫人問道,她已經注意到了巴斯蒂安的目光。巴斯蒂安點了點頭。于是她把手伸到自己的帽子上、連衣裙上,把果子摘下來直到盤子重又盛滿為止。“這些果子是長在你的帽子上的嗎?”巴斯蒂安驚愕地問。“為什么是帽子?”艾沃拉夫人不解地望著他,隨后,她爆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啊,你以為我頭上的東西是我的帽子?不是的,我漂亮的小男孩,所有這些水果都是從我身上長出來的,就像你長頭發一樣。由此你可以看到,我為你終于來到這兒有多高興。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我才開花的。如果我悲傷的話,一切都會枯萎。可請別忘了吃啊!”“我不知道這一些,”巴斯蒂安狼狽地說,“總不能吃從別人身上長出來的東西吧!”“為什么不能呢?”艾沃拉夫人問,“小孩子不是吃母親的奶嗎?這是很美妙的。”“是的,”巴斯蒂安有點臉紅地反駁道,“但是,只是在他們還很小的時候啊。”“那么,”艾沃拉夫人紅光滿面地說,“你現在又會變得很小,我漂亮的小男孩。”巴斯蒂安伸出手去拿,他又在一個新的果子上咬了一口。艾沃拉夫人為此而感到高興,她身上的花開得更加艷麗。安靜了一會兒她說:“我覺得,它很想讓我們搬到旁邊的房間里去。可能是它為你準備了什么。”“你在說誰啊?”巴斯蒂安望了望四周,問道。“變化的房子,”艾沃拉夫人用理所當然的口吻說。事實上發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這間屋子在巴斯蒂安沒有注意的情況下起了變化。屋頂升高了,墻壁從三面朝桌子擠過來,第四面還有些空間,那兒有一扇門,現在這扇門開了。艾沃拉夫人站起身來——現在可以看清楚她有多高大——提議說:“我們走吧!它很任性,假如它想出了一個驚喜的話,那么違抗它的意愿是沒有用的。讓它遂愿吧!再說它經常是出于好意。”她穿過門走進隔壁的房間。巴斯蒂安跟在她后面,為了以防萬一他帶上了果盤。隔壁的房間有一個大廳那么大,但只是一個用餐的房間。巴斯蒂安覺得這個房間有點兒面熟。使他感到陌生的只是,這兒所有的家具,包括桌子、椅子都又高又大,它們實在太大了,巴斯蒂安夠不著。“看啊,”艾沃拉夫人高興地說,“變化的房子總會想出一些新花招來。現在它為你搞了一間屋子,這是很小的小孩眼睛里所看到的屋子。”“為什么?”巴斯蒂安問,“先前沒有這個大廳嗎?”“當然沒有,”她答道,“你知道嗎,變化的房子充滿了活力。它喜歡以它自己的方式來參與我們的談話。我想,它是想以此來對你說什么。”接著她在桌邊的一個椅子上坐了下來,可是。巴斯蒂安試了好幾回都無法坐到另一個椅子上去。艾沃拉夫人必須幫他,把他抱到椅子上,即使坐上去,他的鼻子也才剛剛露出桌面。他為自己隨身帶著水果盤而感到高興。他把它放在自己的腿上,如果果盤是放在桌子上的話,那他就夠不著了。“你經常得搬遷嗎?”他問。“不怎么經常,”艾沃拉夫人說,“每天最多三四次。有時候變化的房子也會開玩笑,把所有的房間都顛倒了過來,地板在上面,屋頂到了下面或出現類似的情況。但這只是出于一時的任性。如果我進行規勸的活,那么它馬上又會清醒過來的。總的說來,這是一棟非常可愛的房子,我住在里面確實覺得很舒服。我們在一起笑聲不斷。”“但是,難道這不危險嗎?”巴斯蒂安問道,“我是說,比如像夜里,當你睡著的時候房間突然越變越小了?”“你想到哪兒去了,漂亮的小男孩?”艾沃拉夫人幾乎是憤怒地大聲說道,“它是很喜歡我的,也同樣喜歡你。它為你的來到而高興。”“可如果它不喜歡某個人呢?”“不知道,”她答道,“你都提出了些什么問題啊!迄今為止除了我和你還沒有人到這兒來過。”“是這樣,”巴斯蒂安說,“那么我是第一個客人?”“當然啰!”巴斯蒂安環顧了一下這間巨大的房間。“真不敢相信.這棟房子居然能裝得下這間屋子。從外面看這棟房子并不大。”“變化的房子,”艾沃拉說,“里面比外面大。”
夜幕降臨了,屋子里變得越來越暗。巴斯蒂安的身子倚著大椅子,把頭靠在椅子上。他有一種奇妙的昏昏欲睡的感覺。“艾沃拉夫人,”他問,“你為什么等了我這么久?”“我一直希望有一個孩子,”她答道,“一個需要我的溫柔,可以讓我寵愛,讓我關心的孩子——一個像你這樣的孩子,我漂亮的小男孩。”巴斯蒂安打起哈欠來。他感覺到,她那溫柔的聲音以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在催他入睡。“可是,你不是曾經說過,”他答道,”你的母親和外祖母就已經在等我了嗎?”現在,艾沃拉夫人的臉隱人了黑暗之中。
“是的,”他聽到她說,“我的母親和外祖母也希望有一個孩子,可是,只有我現在有了一個孩子。”
巴斯蒂安閉上了眼睛。他吃力地問道:
“為什么,當你小的時候你的母親不是有你這個孩子嗎?你的外祖母有你的母親。這就是說,她們還是有孩子的。”“不是的,我漂亮的小男孩,”那聲音輕輕地答道,“在我們這兒不是這樣的。我們不會死,也不會出生。我們總是同一個艾沃拉夫人,然而我們又不是同一個艾沃拉。當我母親老的時候,她便干枯了,她身上所有的葉子都落下來就像冬天里的一棵樹那樣,她完全退縮到自己的身體里去。她就這樣過了很長的時間。可是,有一天她又長出新的嫩葉,長出花蕾開花,最后結果,于是我便誕生了,這個新生的艾沃拉夫人就是我。當我的祖母生我母親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我們艾沃拉夫人只有先枯萎之后才能有一個孩子。這樣我們便成了自己的孩子而無法成為母親。所以我很高興,你現在在這兒,我漂亮的小男孩……”
巴斯蒂安不再回答。他已進人了甜蜜的半睡眠狀態,他聽她說話就像聽人在唱歌。他聽到艾沃拉夫人站起來走到他身邊,向他俯下身來。她溫柔地撫摩著他的頭發在他的額頭上吻了一下。隨后,他感覺到她把他托了起來,抱著他走出了這間屋子。他把頭靠在她的肩上,就像一個幼兒那樣。他逐漸地陷人溫暖的、黑乎乎的睡眠之中。他覺得,好像有人為他脫去了衣服,把他放到一個柔軟而又香氣撲鼻的床上。最后他還聽到——從非常遙遠的地方傳來一個優美的嗓音輕輕地唱著一首短歌:
“睡吧,我親愛的!晚安!已經有過這么多經歷。偉大的人物又變小了!睡吧,我親愛的,快睡吧!”
當他第二天早上醒來的時候,他感覺到自己從未像現在這么舒服,這么滿意過。他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躺在一間非常舒適的小房間里——而且是睡在一張童床上!當然這是一張很大的童床,或者說這張床很大,就像是從一個幼兒的眼睛里看到的那樣。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很好笑,因為他肯定已經不再是一個幼兒了。他還仍然具有幻想國給他的一切,即力量和能力;連童女皇的標記也仍然掛在他脖子上。可是,轉瞬之間他又對他躺在這兒究竟是好笑還是不好笑感到無所謂,因為除了他和艾沃拉夫人之外沒有人知道這件事情,而他們倆知道,這一切是好的,對的。
他起床,盥洗,穿上衣服,走了出去。他得從一個木樓梯上下去。他到了那間大飯廳,一夜之間飯廳已經變成了一個廚房。艾沃拉夫人準備好了早餐在等他。她的心情特別好,她身上的花上開了。她唱啊,笑啊,甚至拉著他圍著廚房的桌子跳起舞來。吃完早飯她讓他到外面去呼吸新鮮空氣。
在變化的房子周圍的大玫瑰園中好像永遠是夏天。巴斯蒂安到處閑逛,看蜜蜂在花叢中孜孜不倦地采蜜,聽小鳥在樹叢中唱歌。他與蜥蜴玩耍,蜥蜴信賴地爬到他的手上。他與野兔嬉戲,野兔讓他撫摩。有時候,他躺在一叢灌木下,聞著玫瑰甜蜜芬芳的香氣,瞇著眼睛望著太陽,什么也不想,讓時間像小溪一樣潺潺流過。
就這樣過了好多天,又過了幾個星期。他并沒有去留意時間。艾沃拉夫夫人很高興,巴斯蒂安完全聽憑她像母親一樣地關懷、撫愛他。他覺得,他自己也不知道長久以來一直在渴望著什么。他的渴望現在已經得到了滿足,可是他還覺得不夠。有一段時間巴斯蒂安從頂樓到地窖把變化的房子整個地查看了一遍。這么做一點兒也不會使他感到無聊,因為所有的屋子都在不斷地變化。總會讓人發現新的東西。這棟房子顯然使出了渾身解數要使它的客人感到愉快。它變出了一間游戲室,變出了小火車、布袋木偶、滑梯,甚至還變出了一個大的旋轉木馬。有時候,巴斯蒂安也會整天在周圍漫游,可他從來不會走得離變化的房子太遠,因為他經常突然會感到很饞,想吃艾沃拉的果子,他幾乎一刻也等不及,一回到她那兒就盡情地吃個夠。晚上,他們常常在一起作長久的交談。他告訴她的主要是他在幻想國中的經歷,講蓓蕾林,講格拉奧格拉曼,講薩伊德和阿特雷耀。他使阿特雷耀受了重傷,可能還殺害了他。“我把一切都做錯了,”他說,“我把一切都給誤解了。月亮之子送給我這么多的東西,可是我卻用它們給自己并給幻想國造成了這么大的災難。”艾沃拉夫人久久地望著他。“不,”她答道,“我可不是這么認為的。你所走的是愿望之路.這條路并不是筆直的。你走了很長一段彎路,可這是你的路。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你屬于那種要找到生命之水的噴泉才能回去的人。這是幻想國中最神秘的地方,通往那兒的路是不平坦的。”停了一會兒,她又補充道:“每一條最后能通往那兒的路都是正確的路。”巴斯蒂安突然哭了,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哭。他覺得,他心里的一個結被解開了,化作了淚水。他嗚咽著,抽泣著怎么也停不下來。艾沃拉夫人把他擁在懷里,溫柔地撫摩著他。他把自己的臉埋進她胸前的花中,一直哭到哭夠了,哭累了為止。這天晚上,他們沒有再繼續交談下去。直到第二天,巴斯蒂安又一次提起了他要找的東西:“你是否知道,我可以在哪兒找到生命之水嗎?”“在幻想國的邊界上,”艾沃拉夫人說。“可幻想國是沒有邊界的啊。”他答道。“有,可它的邊界并不在外面,而是在里面,是童女皇從那兒獲得她所有權力,可她自己則無法到達的那個地方。”“我得找到那兒去嗎?”巴斯蒂安憂慮地問,“是不是已經太晚了?”“只需要一個愿望就能把你帶到那兒,即最后一個愿望。”巴斯蒂安驚慌不已。“艾沃拉夫人,我通過奧琳而實現的所有的愿望都使我忘卻了一些記憶。我在這兒也會如此嗎?”她慢慢地點了點頭。“可是我怎么一點也不覺得啊!”“那么以前的那幾次你覺察到了沒有?你所忘記的東西你是不會知道的。”“那我現在必須忘記的是什么呢?”“到恰當的時候我會告訴你的,否則你會設法牢牢地抓住它的。”“我必須得失去一切嗎?”“什么也沒有失去,”她說,“只是這一切發生了變化而已。”“那么,”巴斯蒂安不安地說,“我是否得趕快走了,我不能再在這兒呆下去了。”她撫摩著他的頭發。“不必擔心。該持續多久就持續多久。當你最后一個愿望形成的時候,你會知道的——我也會知道的。”盡管巴斯蒂安自己一無所知,但是從這一天起確實開始發生了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