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還在下著細密的小雨，雖然不大，但也不愿以淅瀝來形容。好像大家都在用這個詞來形容小雨，我雖不愿亦不能免俗。

這樣的雨的確是撩人的。尤其一人在六樓坐了一天，電影看完了，書也看累了，除了打開窗戶看看迷迷濛濛的城市和高高低低的屋頂，還能做什么呢?可是，你知道的，這樣看著看著，那些事兒啊話兒啊的，就都涌過來了。我想起了爺爺。

若是爺爺還在，現在我會像兒時一樣，把眼兒床架在堂屋中央對著大門。下雨天門是不會關的，爺爺會和幾個老友說說話打打牌，而我會趴在床上，把腳放在爺爺腿上，靜靜地看書。我是很暖和的，看著看著，就睡著了。爺爺的腿都麻了，可是他不會動。我睡醒了，揉揉眼，繼續看。爺爺是不會管我看什么書的。所以我得以在小學時便看完了爸爸所有的高中語文課本，看了《岳飛傳》，看了《蘇三軼事》，看了《洪洞古大槐樹志》，還看了當時根本看不懂現在也一點想不起來《明宮遺案》，也正是從這本書里，我才知道了原來男人面對心愛的女人時，有一個詞可以形容，叫“心猿意馬”。

可我不能了。爺爺已經去世一百多天了。這一百天多天來，我一直想寫些東西的，可是我不敢。因為我不知道要從哪里開始，又怎樣繼續，我怕開始了，卻寫不下去。事情總是這么怪，天天想著要做時，總不敢下手。現在沒事坐下了，也便順理成章地寫了。至于寫了多少，寫的什么，也無從計較了。

爺爺去世的經過我雖未親見，大抵也知道得差不多。人老了，病重不治，死前沒有受罪，僅在醫院呆了幾天，感覺自己不行了，便要求回家里去，見見村里的老友們。還沒有見到，爺爺便走了。其實爺爺是幸福的，一個老人能夠如此終其一生，生前又化解了多年的恩怨，本沒有什么遺憾。可是。。。。。。

我回去，掀開蓋在爺爺身上的被子，凝視爺爺的遺容，他走得那么從容，那么安祥。舉子說，哥，你看見沒，爺爺臨走時的表情真好，就像睡著一般。我說是，我何嘗沒有看到。可是，我還看到了，在逝去將近二十個小時后，他的右眼眼角，分明掛著一滴淚，掛著一滴淚啊!爸爸順手抹去了，為了不讓我們看見。可是我還是看見了。我不知道爺爺這顆淚是為何而落;但我知道，爺爺是有遺憾的，他臨走，沒有見到我，沒有見到舉子和曉曉。我們，我們三個，耗了他十幾年的心血啊!

在火車上，我跟舉子說，我們要跟爺爺好好地盡孝。舉子說，盡孝，盡什么孝?爺爺生前咱們都沒有做好，現在他沒了，還談什么盡孝?是啊，爺爺在時，我們又抽出了多少時間陪他說話，陪他散步?總是覺得和老人在一起很沉悶，爺爺的語速和動作是那么遲緩，讓我總不愿靜下心來好好陪陪他。雖然每天晚上回來，照例都會去他房中說幾句話，可這又濟得了什么事呢?有多少次，我回來得晚，爺爺房中的燈一直亮著，我一開門他就醒了，叫“鵬子，咋才回來?”我便答應一聲，問候幾句，安排他早些睡，便上去了。爺爺是在等我，是在等我啊!當然現在不免會想，若是爺爺能夠復生，我便用所有的時間去陪他，陪他終老。可那都是假的，我也不會做到。“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多用些時間去陪陪老人吧，且莫要等老人走了，又來抱憾;莫要像我和舉子，雖在老人的遺體前哭到幾欲窒息，仍然喚不醒自己的親人。

在我和爺爺相守的十年里，以至到我長大成人，爺爺從未教過我做惡事。爺爺的一生是善良的，也一直在教育我們善良。不，不是教育，他只是在用一個中國農民最最樸實的話和最樸實的行動讓我們懂得生活，憬悟善良。他是無意識的，而對于我們，對于我們以后幾十年的路，是至關重要的。無論到何時，我總認為我能夠做一個好人，做一個比較善良的人，這是受爺爺影響。我一直認為做一個好人，其實很難，但因了爺爺，我相信我能做到。爺爺不光教會我善良，他更是我的啟蒙恩師。他沒有上過學，但他硬是自學認識了書本里的漢字。我不知道他看了多少書，只知道他晚年還看完了《漢武大帝》、《秦始皇》等雖然是盜版仍然比磚頭還厚的書。后來眼睛實在不能適應書里的蠅頭小字，便放棄了。正是爺爺腦中有這么多的知識和典故，才讓我的童年豐富多彩，讓我能在一年級便背了那么多唐詩，能在到如今的二十多年里，始終和書本文字不離不棄。如果沒有爺爺，我將會是什么樣子，我不得而知。

照習俗，放在供桌上的供品是不能動的。可是我和舉子都不管這些，想吃了，便拿來吃些。也沒有人說我們。我們吃得坦然，因為那是給爺爺吃的，因為那是爺爺勢必會留給我們吃的。如果爺爺還在，定然又從抽屜里拿出一個蘋果，我說不想吃，爺爺會說：吃哎，吃哎，吃嘍怕啥?我又咬不動。爺爺去世的第二天晚上，我和舉子在深夜出來散步，繞了幾個村莊走了多少路也不知道，一直走到月上中天。舉子說，哥，你知道嗎，爺爺以前打我，剛開始幾下總是很疼，打著打著就不用勁了，我明顯感覺就不疼了。我哭，他也氣得哭。我聽著這些話，眼淚突然就掉了出來。爺爺對我們的疼愛已經滲透到他的生命里，如果不是我們不聽話氣人，不是我們不爭氣，他實是不舍得打我們一下。好幾個夜里，我和舉子就這樣，頂著滿天的繁星，說著和爺爺在一起的過往。沒有悲凄，沒有眼淚，只是平靜地說著爺爺疼愛我們的一個個細節。爺爺的善良和慈祥也隨之幻化到我們的生命里，成為支撐我們處世為人最根本的柱石。那些細小而溢滿了慈愛的瑣事，也成為了我們生命最美麗最心疼的回憶，讓我們永遠活在幸福的幼時，永遠享用著世間最美麗的童話。

從沒感覺爺爺已經離去，總感覺爺爺就在身邊，就在不經意的一剎那，又在耳朵輕輕喚著：鵬子啊……如今我每逢大事猶豫不決，總是想要是爺爺，他會怎么做，我希望我怎么做。我要時刻惦著爺爺，努力做一個真實的，誠實的，善良的好人。

天又將暮了，雨還下著。“塬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垅兩依依”。爺爺的墳上雖然壘了磚，可會被雨沖刷么?已經是春天了，爺爺的墳前可有幾顆潛滋暗長的綠芽么?他和奶奶，在陰世凄冷的輪回里，可好么?